无始无明(16)
蒋韩勋不搭理,也没有接招的意思。
蒋锡辰立即进入下一招:“说句真心话,我是为你们两个着急,大哥的性格你最清楚,他有心的时候什么都能做,心下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怕你们波峰波谷错过了可惜,才争取一切机会给他表达真心。”
蒋韩勋无言以对,或者说,对蒋锡辰的认知又被刷新了。这次回国来,他发现这个小弟弟跟自己印象中那个沉默、忧郁、敏锐、阴晴不定的小孩儿,已经完全判若两人。他变得真正开朗,开口常飙嘴炮,但对人敞开了许多。
起初,他以为蒋锡辰是和谢梧在一起久了,沾染了对方的个性表达。两三个月看下来,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但凡闲下来,他还是很愿意研究一下小弟弟这份变化的本质的。
他盯着蒋锡辰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你小时候,纯粹是把谢梧当偶像的吧?”
蒋锡辰点头:“是啊。”
蒋韩勋:“后来,怎么转变的?”
“嗯……”蒋锡辰面露思考,过了两秒,十分认真地回答,“第一,认识了本人。第二,睡过。”
蒋韩勋:“……”
没法儿聊。他收回那点闲心,抬手挥了挥:“当我没问,你也别往下操心我们了。《清宴》的事情让我想一想,我会自己跟楚总监沟通的,你先回去吧。”
蒋锡辰听他松了口,也算任务完成,于是听令走人。
出到门口,又探了半个脑袋,补道:“关系转变没有你想的那么难,也不必具备那么多条件。只要两个人想的一样,以后的事情都可以等真的遇到了再解决。听直觉的,比什么都有效。”他顿了顿,指指自己,“你看,我都敢呢。”
这像人话了,蒋韩勋听了进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脱离蒋东维,脱离蒋家,独立做一份自己安身立命的事业,成了他对自己个体独立的想象。他越想改变和蒋东维的关系,这份愿望就越急切。偶尔,他会自问,这是有必要的吗?绕这段路,会令他们错过吗?
是的,不止是蒋东维在担心他会走远,他自己也担心。因为他太清楚,自己和蒋东维这么多年的状态,在两`性`关系上,给彼此形成了怎样狭隘的束缚和视界。
自张婧以后,蒋东维几乎没有与谁付出过真心,这不能说不是对蒋韩勋的一种顾忌;而他自己,年少时候更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轴性子,那个冬天表白无果之后没想过移情,反而有意识让自己隔绝其他所有人递来的情意;年长以后,则变得没有空闲去关注其他人。
所以,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长久以来,他和蒋东维确实在某种程度上践行着对彼此的“忠诚”,以至于他们都没有真正去感受过第三者。
而这样狭隘的视界,一旦被打破,便满世界都是诱惑。所以,“不要爱上别人”,大约的确是蒋东维失去对他的控制之后,最担心的事。
“不过,”那边的蒋锡辰把门又掩上了一些,自己躲在门后,肢体上时刻做着防挨打的准备,严肃地说,“’睡过’,是真的有效催化剂,哥,你可以试试。”
蒋韩勋顿时拉下神情,缓缓抬眼望去,回道:“滚。”
小少爷这次真的滚了。
隔天,蒋韩勋就找了个时间联系杜丽丝。老太太工作和报酬那点事,其实十分明了,三言两语就确认清楚了,他选择直接打电话而不是发邮件,只是顺应老太太的情感需求。顺便,也听一听老太太对他的建议。
他的心事,杜丽丝很早就看出来,他们也曾有过些许交流。这通电话打过去,老太太果然又主动提起,但没有什么劝说的话,只絮絮叨叨地讲起蒋东维的近况。
“有半个月没回房间睡过了,书房乱得一塌糊涂。”她将这话反复说了三遍,伴着唉声叹气,仿佛有些愧疚,喃喃“我不该现在离开的”,蒋韩勋反过来给了她一番安慰。
一通电话结束,他面对电脑呆了半晌,手搁在键盘上敲了几次“Simpson”这个单词,始终没有把“辛普森计划”的完整英文名称打出来。
搜索了解新闻容易,了解以后要平心静气难。早在蒋东维离开九华山那天,他就想知道“辛普森计划”的现状,一直没有去搜,就是怕自己忍不住插手。
商场浮沉是常事,像“辛普森计划”这样一个项目如果出现危机,那它是否能挺过去,看的是形势,他一个人是否介入其中,并不重要。何况,蒋东维的商业敏锐性和手段,都比他强。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能做的事情,他一个人也能完成,只是,需要适应新的工作模式。
犹豫再三,他最后还是把“Simpson”从搜索栏里删除了。此时已经是美国的晚上,他拿过手机,给蒋东维发了一条平平常常的晚安信息。
这条信息跨过大洲和大洋,点亮了蒋东维车内昏暗的空间,也把他从短暂的小憩中震醒。
此刻的他,仍旧西装革履,车停在一家酒店的宴会外,他刚刚借口上卫生间逃出人群,躲上来偷偷享受一会儿自己的空间。
“早点睡,gnight。”
他盯着这条信息,忽然觉得不是那么累了,唇角不由自主扬了起来,打开手机自带的表情,选了个老土又可爱的笑脸,回过去,并跟上一句话:我想你了。
两条信息发出去之后,他有点小孩子捣乱的小得意。他知道,这很幼稚。但他还知道,蒋韩勋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会配合他幼稚的人。
果然,那边无语,但是宠爱地给他回了一朵同样老土而温柔的玫瑰花。
他被宠上了瘾,又回了一颗心,蒋韩勋回过来一个对话终结杀手锏——标准微笑,却让他在深夜的车里开怀大笑。笑完了,他发现自己真的很想蒋韩勋。
世界上就这么一个人能让他保持孩子气,他总是对他很好,有时候又凶得像年级主任。他们一同成长,经常意见不合,吵架和冷战也时常发生,但他们从未分开,也从未想过分开。至少,他没有想过。
他竟然理直气壮地认为,他们理当如此。
原来我是真的爱你啊,韩勋。
他心里蓦地跳出这句话,令整颗心脏都躁动地狂跳起来,他不得不抬手去轻轻按住它。这么过了好一会儿,它才平静下去。他长吁一口气,推开车门下车,准备重新回到宴会上。
走了两步,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又回到车旁,对着车窗扯了扯衣摆,正了正领带,看那微弱的倒影显得精神奕奕了,才走。
以往,这些事情都是蒋韩勋替他操劳,现在,他想念他替自己整理领带的手,想念他偶尔的数落,想念他的笑容,但他可以怀着这份想念,自己把这个小仪式完成。
他发誓,下一次那个人再为他整理领带的时候,他要吻他。
第二十章
这天,文心蕊的助理佳妮一大早就从楚文锦那里接到了一个小任务:去向蒋韩勋要个准数,到底出不出席《清宴》发布会。佳妮很发愁,拖到临近中午,才来蒋韩勋的办公室敲门。
她怀着惴惴不安和微渺的希望,诚恳地说:“公司的人都知道,我们能这么快开始做电影,都是因为您,您的人气现在比明星还高,以前小辰上热搜都是和谢老师组队,现在都是跟您了。楚总监的意思就不用说了,我们蕊蕊也特别崇拜您,很期待您能出席这次发布会。”
“行。”蒋韩勋突然回道。
“什么?”佳妮吓了一跳,怀疑自己听错了。
蒋韩勋抬头看向她,唇边微微提了提:“我答应了,你们安排吧。”
这么简单?佳妮收不住满脸震惊,想再三确认又觉得这样太傻,不确认又抑制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只好换了个思路,问道:“那,那蒋总,您对您这个环节,有什么要求吗?”
蒋韩勋想了想,回答:“发言稿不要超过三百个字,不要采访。”
佳妮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们马上准备,晚些来跟您详细对接。”
蒋韩勋摆摆手:“去吧。”
佳妮生怕他反悔,赶紧跑了。蒋韩勋本人则心不在焉,他反复把刚刚和蒋东维的小学生对话翻看了好几遍,不由自主地笑了。心情之愉快,超出想象。
他又想起上次蒋东维追到九华山,他们终于面对面坐下来谈彼此这桩感情的时候,自己其实也是愉快的心情。即使当时并非打算给予蒋东维肯定答案,之后迎来的也不是什么团圆美满,但光是和蒋东维呆在一起,开诚布公地把话拿出来说,他就感到轻松愉悦了。
单恋和爱而不得,是痛苦的。但和蒋东维呆在一起,总是快乐的。
他这一遭人逢喜事答应了出席发布会,就不得不在行程中做些调整了——发布会的时间,跟他约谈和春、阿旭的时间完美重合了。前者显然不可能为他一个人而更改,后者尚且算是他的私事,他只好打电话给和春商量。
和春听了原委,依旧十分爽快,回道:“那没什么问题,我可以跟阿旭上你们发布会看看,反正也没参加过影视发布会,多新鲜!诶,你们这个发布会可以围观吧?”
蒋韩勋当然回答可以,和春立刻表现出更大的兴趣,一来二去,蒋韩勋真的给他和阿旭都安排了嘉宾席。
三天后,就是《清宴》的发布会,这件事主要是由段戎主持的。此人是谢梧的同学,正经电影学院表演系出身,圈内人脉极其广泛,脑子里自有一本花名册,上到投资大佬下到横店群演,无一不揽。
因此,这场发布会包了个高端大气的壳,含着圈内三教九流。发布会当天,风尘仆仆从南方赶来的和春和阿旭,都穿上了西装革履,直接坐在蒋韩勋旁边。
席间,男女主角青春靓丽没得讲,导演也是个气质落拓的人,而担着总制片头衔的蒋韩勋更是早就在热搜上被传得神乎其神,如今真人往那里一坐,就像从欧洲哪个博物馆搬来了一尊斧砍刀削的雕塑。就连来路不明的和春跟阿旭,都给人以美好的视觉享受。
活动快到蒋韩勋发言的环节,佳妮拿着那份“不足三百字”的发言稿过来和他做最后对接。他接过来,大致看了一遍,眉头微微皱。
佳妮看他不是很满意的样子,有点紧张:“怎么样,蒋总,这个行吧?之前给您发过一遍的。”
蒋韩勋面带思虑,不语。他有收到信息的印象,但没有看过的记忆。
旁边的和春凑了个脑袋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嘿”了一声,极其不给面子:“行什么行啊,这打造什么,开创什么的,怎么听着那么没诚意,漂亮话当不了饭吃,跟你们蒋总低调实在的作风也不匹配啊!”
佳妮看着和春,十分为难。
她不知道这个人的来历,只知道人一来,就给坐上了近身嘉宾席,想必是对蒋韩勋来说比较重要的人,也不好开口回什么反驳话,只得憋屈地微笑和闭嘴。
蒋韩勋顿了顿,说:“这个是不太适合我,但也来不及了,我一会儿即兴发挥吧。”
佳妮讪讪地“哦”了一声,看看时间,表明差不多了,就默默离开。
“你不想上台啊?”和春的脑袋还没有收回去,盯着蒋韩勋问。
蒋韩勋笑笑:“不太喜欢露面。”
这个习惯跟他一直做蒋东维的副手有关,在以往的工作模式中,他是链接上下的人,但绝不是出现在众人目光里侃侃而谈的人,他并不喜欢在人前做焦点。
和春拿过他那份发言稿,挥了挥:“我帮你发言吧。”蒋韩勋有些诧异地看过去,只见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此刻像个贪玩的大男孩儿,眼角眉梢带着点跃跃欲试的兴奋,道,“尝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