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始无明(25)
蒋勤茂绷着一张冷脸,眼神十分冷漠地看着他们,长久不语。四个人坐在那里,真像是在等待什么命运审判,餐厅墙上时钟走动的声音异常清晰,令人心头莫名不安。
又半晌,老爷子道:“你们四个,就是这样给我送寿礼的?”
蒋锡辰首先回道:“我不是第一次提了,这是最后一次。”
“怎么?”老爷子凝眸盯着他,“这意思,是通知我,不是来征求同意了?”
蒋锡辰在这个家里,天不怕地不怕惯了,好的时候对谁都乖巧亲善,惹人怜爱。冷起来,就像来自什么深处,地底深处,有或者是,海洋深处。总之,他对人间没有半点畏惧。
他回答:“对。”
蒋勤茂那点面对儿子们就削弱大半的修养和定力,被他这个字一下子顶到头,本来没有表情的脸上显出怒意。面前有一只红酒杯,他随手朝对面一砸。
那杯子的质量过硬,摔向碟子,又弹到桌布上,竟然没有碎。
“滚。”蒋勤茂指了指门口。
蒋锡辰的气性也异常高涨,听罢,果真拉起谢梧就要走。却反被谢梧拉住,回过头,但见谢梧不愠不怒,平静而略带安抚的眼神。那人握着他的手腕,轻轻地往椅子上拉了拉,仿佛在说“乖,坐下”。
他不由自主坐下了。
“和最亲的人有隔阂,这种体会很不好受,我懂。”谢梧淡淡地开口,说到这里,视线往楼上望了一眼,神情有些温柔,又含着无奈,“我和我妈,也是一样。以前,甚至到此时此刻,我都不能原谅她离开,但我很感谢她,接受了我。”
“不是因为我多么需要被她认可或祝福,只是,她能接受我,我就突然确定并感觉得到,她是爱我的……蒋伯伯,小辰从小到大都过得很艰难,不止是因为他曾失去了母亲,还因为,他也许从来没有感受过您是爱他的。”
“但我乐观猜测一下,其实,您是爱他的,对吗?”
他说完,静静地直视蒋勤茂。
后者紧绷的脸在一段时间中,慢慢松下去,张了张嘴,原本紧闭的牙关也获得放松,使他整个人看上去都随和了一些。他自鼻腔中叹了两声,语气不似先前那样带着抗拒和冷肃了。
他说:“蒋锡辰,你让我想一想。”
蒋锡辰颔首,右手紧紧攥着谢梧,费了些力气,才勉强回出一个“嗯”。
蒋勤茂目光炯炯地看了他一会儿。对于小儿子的精神状况,他是有概念的,但正如谢梧的指责,他从来没有表达过自己的知道和关心,加上父子长期不在一起,久而久之,他的关心失去了出口,于是沉默成了本能偷懒的常态。
他想了想,和言道:“你去客房看看吧,不要想不通。”
客房有常住的心理医生,这是他此刻能表达的、最具体的关心了。谢梧对这个建议十分认可,当即牵着蒋锡辰走了。
蒋勤茂目视他们的背影,看着他们出了这餐厅,自己也站了起来,像是要退席。
这时,被晾了半天的蒋东维心一横,跟着起身,要为自己这桩事讨个态度:“爸,我们……”
“等个弟弟出生都等不到吗?多大个人,什么耐性?混账玩意儿!”蒋勤茂不等他说完,劈头就丢来一句呵斥,把蒋东维给堵回去了。
老爷子这还不满意,满腔怒意都化作一声低吼:“你们两个,也给我滚到客房去!”
第三十章
于是,四人双双齐聚客房楼。
此刻蒋锡辰的情绪,看起来也不像在饭桌前那么不好。蒋东维和韩勋进来时,还见他兴致勃勃地听谢梧给他讲客厅里的画。那些画,都是他自己早前为了讨谢梧欢心买的,其实本身对它们没什么兴趣。
他那副对谢梧满脸花痴的样子,蒋东维有点家长式的不齿,看不下去。招呼也不打,径直往楼上走去。
蒋锡辰却主动叫住他:“哎,大哥,你等等!”
蒋东维停下来,看着他,还是一言不发。蒋锡辰倒也不介意,就站在原地,问道:“你觉着,老爷子今晚的火发够了吗?”
到底是兄弟,闻言,蒋东维就知道这破小孩儿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们这两桩事情,已经在老爷子眼皮低下摆了那么久,老爷子心里千般情绪,一次也没发出来过,这显然是不健康的。事实上,每个人都盼着他早日发一通火。
火发过了,坎就差不多能过了。
他想了想,回答蒋锡辰:“五六分吧。”
蒋锡辰面露赞同,然后询问地看着大哥:“那明天……”
“别胡来!”他们还没合计出什么统一意见,韩勋便开口阻止了,他跟上蒋东维,拽了他一下,扭头对客厅的蒋锡辰道,“你明天要想去,就乖乖祝寿,不去就算,别想着在那种场合让老爷子尴尬。”
“哦......”蒋锡辰讪讪地回,与蒋东维对视了一眼,后者摊了摊手,指向韩勋,态度显然还是倾向于韩勋的看法。
他们上了楼,蒋锡辰回头看谢梧,低声嘟囔:“大哥就是什么都听勋哥的……”
谢梧拍拍他,略作安慰:“好了,不要操之过急,今天算一次进步。”
一个巴掌一颗枣,这种事不只有强者可以施与弱者,反过来也是有可能的,比如在蒋家。
晚上餐厅闹过一通之后,隔天清早,被驱赶到客房楼的四个人就纷纷跑到主楼来面见老爷子了。他们齐刷刷站在蒋勤茂面前,给他问候早安,又一人一句好话祝寿。
那架势,让人颇有一种封建时代看孩子们请安的感觉。蒋勤茂堪堪端着冷脸,“嗯”了一声,指指面前的座位:“吃饭吧。”
几个人化被动为主动,在早餐的餐桌上讨论起今天的寿宴来。你一句我一句,对一旁“食不言”的蒋勤茂透露出他们四个都去的信息。一顿早饭吃得温馨和谐,倘若旁边摆上几个摄像机,就是一出标准幸福美满家庭范本了。
蒋勤茂看着面无表情,对他们透露的信息也没什么表示。
但眼下他没什么表示,就是最大的表示了:不提异议,就等于同意他们去。
四人暗中相视,知道这一大早过来尬聊是对的。
同时感谢客房楼那边常住的心理医生,叹其把脉精准——清晨,医生四两拨千斤地给这四个人支最简单的招:投其所好,灌之以蜜糖,感化于无形。
至于老爷子的“好”,也不难把握。
他今年五十有八了,年近花甲,开始有些老人心态。这种心态的出现,就像生理进程似的,年纪一到,自然滋生。他开始打心底里喜欢热闹场面,喜欢一家人在一起,喜欢孩子环绕身旁,尤其是逢年过节过生日。
但这样的心,他不会往外说,说了嫌跌面儿。
毕竟他孑孑半生,心里装的都是广阔天地,妻儿家庭都不过是那片天地的附属品,一小部分。现在要他承认,那一小部分成了他眼中的焦点,甚至成了这片天地的绝对核心,实在是……需要点时间。
但这种进程是可以加快的,那就是满足他,令他品尝到自己向往的生活状态。人一幸福,什么戒备、底限、不适、不甘……都放轻了。
今天寿宴的地点,就定在那家老王府改建的餐厅里,符合低调奢华的需求。
下午两点,开始迎接来宾入场。
这件事原本安排了老爷子的两个秘书去做,现在换了韩勋亲自出场,外人哪知蒋家内部百态,只觉得这次二少爷出面迎宾,让他们很有面子。
进了筵席, 又见到蒋东维坐镇内场,身旁带着个眼熟的年轻人,两人一口一个“叔叔伯伯”地招待他们,心里更诧异了,对老爷子的恭维都比往年多了一倍。
下午三点半,筵席开始。
蒋勤茂如往常那样在台上致辞,身边站着三个年轻人,一个个玉树临风。这时,台下认出蒋锡辰的已经大有人在,低声窃语探讨者众。
“……你们都在,老朋友都在,就是我每年这一天办这么一场局的理由,和你们相聚,我高兴!”
蒋勤茂的致辞到了尾声,台下听着他这话,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他微笑地看着众人,等掌声渐弱,尔后指了指身旁三人。
“这是我的三个儿子,东维,韩勋,你们都熟悉了。这个,是我小儿子,蒋锡辰。小儿不学无术,是个抛头卖艺的,平时怕媒体乱传,不肯来给我过生日,今天是第一次来见人。”
蒋锡辰适时凑过去,对场下笑眯眯地招呼:“叔叔伯伯们好,阿姨婶婶们好,弟弟妹妹们好!”
语罢,信手抛了个wink,引得台下年轻的来宾一片呼声。年老的看他,就当看小孩子,也觉得可爱。一时掌声雷动,忽然有人大声奉承蒋勤茂“好福气”,引来此起彼伏的对三个年轻人的赞美。这一切,都像给蒋勤茂脸上贴金。
他那一张冷脸,罕见地为笑容所占满,连眼神都是温柔的。
这一颗枣,算是给到老爷子心坎上了。
寿宴一直到入夜才结束,老爷子早走了,留下三个小孩子送客。
等他们也忙完,这座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然而四人这一天劳命累心的,毫无参与夜生活的打算,相聚交流了一下今天的心得,到底是互相挥挥手,准备各自散去。一行人同去停车场,刚到里面,就有一辆车打起了双闪。
接着,那车门开了,车上走下来一个林怡,她笑道:“还好赶上了,老爷子让我来给你们送点小礼物。”
四人互视一眼,都有些预感。
林怡走过来,跟在她身后的阿姨手提两个黑色绒面的袋子,她将它们分别给了韩勋和谢梧,然后对蒋东维和蒋锡辰道:“不好意思,这样的礼物,本该是你们的母亲的来送,我今天代职了,希望你们不怪我。”
兄弟听罢,彼此对望一眼,都知道这份礼物是什么意思了。两人难得反应统一,都没有回话,只对林怡笑了笑,弯身鞠了个躬。
林怡后退两步,目光一一望过他们:“以后的日子还长,希望你们互相珍惜。”她屏息须臾,叹出来,拉了拉外套,“那我就先回家了,今天,就不把你们抓回去了,好好玩儿吧。”
说罢,转身回车上去了。
老爷子送的礼物,是两块手表。它们不是任何著名品牌的著名款式,而是一款七十年代制造的国产表,它来自中国最早的机械制钟工厂,也来自蒋东维和蒋韩勋的母亲。
蒋勤茂和原配的婚姻,是一场非典型的联姻。取的不是强强联合,而是潜力股。
他入伍前曾在钟表公司干过两年,以突出的业务能力取得老板的青睐,后来却入了伍。在部队中,他也没少铺设人际网,等再出来,已经拥有相当了得的人脉。凭借着人脉资源,他获得了前老板的投资,开始钻入房地产行业,顺便把老板的女儿娶了。
这个女儿,就是蒋东维和蒋锡辰的母亲。
她来时,从家里带了一对钟爱的手表。那个年代,它们还是时髦,不久后的市场开放,洋货涌进来之后,它们就压了箱底。但这是她唯一带来,并保留至今的东西了。
蒋勤茂姑且只好让它们来表情达意一下。
林怡走后,四人虽然如愿以偿,但想起母亲,蒋东维和蒋锡辰都没有什么说话的意愿,相顾无言,这下真的各回各小家去了。
三天后,蒋东维在韩勋的谆谆教导循循善诱外加三令五申下,终于收拾东西回美国。对于没能成功把韩勋拉回去办手续,他还是颇不甘心。去机场的路上,一直摆着臭脸。
他这样闹脾气的状态,韩勋也早就习惯了,尽管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