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留痕(35)
周学海不仅学术能力过硬,人还非常听话,自是成为了管斌的心腹爱将。只是不少人可能会因为喜爱某个学生而更加体贴他,然而这些人中必然不会包括管斌。在他的眼里,周学海=好用=听话=那就多用用=他肯定也乐意。
这样的等式无疑给周学海的求学生涯蒙上了一层阴影。
一天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十分钟内不回邮件就要发怒,不仅学术全程奉陪,给管斌打饭,去幼儿园给他接孩子,帮他打扫办公室卫生,就算周末都没得休息,还得陪管斌打球,还不能让他输……
每一天,他都疲于奔命,就算勉强入眠,也不能安睡,管斌的作息时间很不稳定,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接到管斌的电话。
宿舍里的室友都因此很有意见:“你们导师怎么这样?把你当菲佣吗?你也是,这么听他的干嘛?”
对啊,我这么听他的干嘛?
周学海一边说,一边流着泪。
也许是因为从小到大尝尽了人间冷暖,让他性格软绵,无力反抗,只是告诫自己:“忍忍就好了,就这几年……”;也许是因为自知自己家庭负担重,只能靠导师的认可在学术圈里好好发展……
为了博士毕业后能够取得管斌的推荐,出国做一站博士后,周学海一直不敢像熊博义那样公然反抗,只是咬牙忍耐,忍耐了管斌的过分要求,忍耐了管斌毫无征兆的坏脾气,忍耐了管斌把本属于他的奖学金名额给了别人,就因为他自己去年得过这个奖学金——在明知那获奖人水平远远不如他的情况下……
在睡不好的夜里,他不断安慰自己:再过几年就好了,到时候自己摆脱了管斌,就可以自由了——到时候他做两站博士后,回国找一个稳定的工作,把爷爷接过来养老,今后再也不用他起早摸黑的操劳……
然而就这样的一点小心愿,都被管斌毁了。
当管斌理所当然地找到他,说因为手上的项目没完成,没找到合适的继任者,需要他多留一年,做完再走的时候,他脆弱的神经终于像紧绷的琴弦一样断开了。
火花四溅,瞬间在他的心头点燃了熊熊大火。
这把火燃烧了整整一年,在这期间,他精心准备了一个万无一失的杀人计划,他其实并无所谓自己被不被抓起来,毕竟在无数个夜里,他都恨不得第二天起来拿把刀和管斌同归于尽算了。不过想到年迈的爷爷,周学海还是退缩了。
“等我为爷爷养老,让他安心去了,我就去自首。”
“我不能让他失望难过。”
这么想着,周学海买了整整一箱盒装牛奶,用注射器将大量的GHB注入了盒中。
GHB来自于他在美国交换时寄宿家庭小孩治疗疾病的药物,而盒装牛奶,则是因为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和管斌一起工作的他,很清楚管斌的习惯——午睡之前会喝一点牛奶助眠。
那盒牛奶被他藏在裤兜里带进了管斌的办公室,又在管斌不注意的时候放到了办公室里那个牛奶纸箱的最外层,一伸手就能够拿到。
这一切做完后,他忽然感到一身轻松。
他点着了那篇罪魁祸首,让他被管斌限制住不能毕业的论文,怀着自我毁灭的心情,将几页纸从楼上的办公室地上的缝隙中投入了管斌的办公室。
透过那条缝隙,他看到燃烧的纸张恍若一道流星落在了布艺沙发上,瞬间燃起了一片火光。
火光的映照中,他心头一阵释然,摸了摸眼睛,竟是流泪了。
所有的不忿、怨恨、委屈、不甘都在火光中熊熊燃烧,就像他心头的大火,在四处讨好,委屈自己地活了二十多年后,这竟是第一次,他真正感到了随心所欲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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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斌教授的办公室失火一案告破已经有半个多月了。
又是一个休息天,路铮一觉醒来,眯着眼看了看窗外。
百叶窗挡不住光,然而天色却依然很暗,他起身凑过去从缝中看了一眼,天空阴翳,没有太阳,偶尔还有几丝黑云飘过,雨珠儿要掉不掉的样子。
看着天边阴沉沉的景致,路铮不知道怎么的想到了唐邵源。
“要是邵源在就好了。”他忽然猎奇地想:“摸摸他的头发,就知道待会儿会不会下雨。”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失笑,摇了摇头:“瞎想些什么呢。”
今天不上班,他暂时也没什么特别的计划,便坐回床上,拿起床头柜上的笔记本,轻柔地抚摸了两下翻开。
本子里有一些模糊的涂鸦,还有零星的字迹,一页一页,从还有些幼稚的一笔一划,到最新一页上的“秸秆”二字的漂亮连笔,仿佛承载了一个男孩成长的点滴岁月。
最近他已经很少做梦了。
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叹了一口气,路铮轻轻翻开了笔记本的最后一页,这页上印着一副小小的华国地图,上面有十来个省份已经用黑笔斜线划掉了,剩下的那些省份上,有的地点打着红色五角星,有的地方画着圈,边上还有密密麻麻的笔记。
“豫省:建平县、平台乡、德山县”
“鲁省:大来县、利靖县”
“苏省:青麻乡、澄南县、隋泰县、河荆县”
……
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他手边的手机忽然滴滴滴地响了起来。
点开一看,是唐邵源给他发来的微信。
“师兄,今天上午八点在A省师大化学院,有管斌教授的告别仪式,你来吗?”
路铮翻过手腕看了一眼时间,此时刚刚七点半。
手指快速动了几下,一条微信就发了回去:“好的,这就过来。”
简单梳洗一番,路铮抄起钥匙下了楼,在经过楼下一排早点摊的时候,忍不住顿住了脚步,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了大妈摊位边上那个小小空位。
一米多宽,两侧的摊主都默契地留出了这一块空地,仿佛在等着周大爷的归来。
第39章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大家早上好。今天在这里,请允许我代表大家,向我们同学的好老师,教职工的好同事,化学与分子工程学院的管斌教授的过世表示最深切的哀悼……”
管斌教授的告别仪式比路铮想象的要隆重很多。
小礼堂被装点成黑白两色,礼堂正中间挂着一幅管斌教授的照片,他平时应该是不怎么拍照片,只留下了一张看起来有点蓬头垢面的证件照。
台上一个西装笔挺,腹部微凸的中年男子一脸沉痛地叙述着他和管教授的深厚友谊——虽然在整个侦查过程中,此人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甚至没有打个电话询问过案情的进展情况。
整个追悼会上,最显眼的就是管教授的母亲管大娘,她全程坐在最前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下一秒就要进医院了似的,边上的人都在不断地安慰着她,可她似乎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路铮叹了一口气,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整个流程都很官方化,在所有的嘉宾发表完了演说之后,路铮和唐邵源排在队伍中一起向前,给管教授的遗像前放上了一束白色的海芋。慢慢地撤到了追悼会场馆的门口。
出门前,路铮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小礼堂正中间管教授的遗像。
虽然看起来有一点不修边幅,但是依然可见管教授年轻的脸上带着一种特别的神采,配合着大屏幕上播放着的纪念视频里管教授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样子,让人好不唏嘘。
想到如今在看守所中的周学海,路铮更是觉得心头压抑。
后背上忽然多了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拍了两下。
路铮抬头一看,果不其然,是一边西装革履的唐邵源。
刚来到省厅路铮就体会到了唐邵源是一个多么讲究的人,此刻来参加追悼会,自然也是从头到脚行头一丝不苟,头发整齐地侧分着,外面深色西装一套,白色衬衣,黑色丝质的窄领带,口袋里插着小方巾,连领子上都装饰着白色的小领扣花,标准的宽肩窄腰大长腿,好像下一秒就要走上巴黎时装周的舞台一样。
路铮低头看看自己出门前翻了半天才找出来套上的黑色短袖衬衫和黑西裤,顿时觉得自己看起来就好像是霸道总裁身边跟着的弱鸡保镖,只差一副墨镜了。
走出小礼堂的门,天空中忽然划过一道电光,照亮了深色的天幕。
轰隆隆的雷声随后从远处模糊地传来。
路铮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了自己身边的唐邵源。
“噗嗤。”
霸道总裁那个精心打理的小分头充分暴露在了下雨前潮湿的空气中,很快就欢快地弯曲了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炸成了卷卷的一团。
气场瞬间全无。
唐邵源一听见笑声就下意识地摸了摸脑袋,脸上露出了一个又无奈又有点撒娇意味的笑容来:“师兄——”
“走啦,小卷卷。”路铮笑得眉眼弯弯,拿出一直攥在手里的折叠伞撑开:“趁着雨小,咱俩还能挤挤。”
“小卷卷”这个称呼瞬间让唐邵源定在了原地,耳朵爆红,神色恍惚了起来。
老天爷仿佛听到了他内心的呼唤,就在这一瞬间仿佛天际裂开了一个大口子一样,哗啦啦地,倾倒下了无数巨大的雨滴。
路铮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一瞬间瞪得更圆了。
“邵源,觉不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熟悉。”
唐邵源从没带伞的窃喜中回过神来,赶紧“嗯?”了一声。
路铮扭头看他,脸上又蹦出了那个小酒窝,笑得不行:“上次吃火锅不也是咱俩嘛。承认吧,你和那个’雨神’不会有什么亲戚关系吧?”
这“雨神”说的是某个著名的流行歌手,以一开演唱会就碰上暴雨而闻名。
玩笑归玩笑,路铮低头看了看唐邵源脚上的牛津鞋,还有颇有些苦恼的。
这雨这么大,邵源的鞋一看就贼贵,泡水能行吗?
仿佛读出了他的心思一样,唐邵源淡定道:“师兄没什么着急的事儿吧?咱们等一会儿再走?”
路铮确实没什么着急的事情,便和唐邵源两个人从门口挪开免得挡路,在小礼堂外一长条屋檐下站定。
外面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校园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在走动了,一时间竟然有点静谧。
唐邵源偷偷用余光瞄过来,只见路铮半垂着眼皮,睫毛又长又黑,遮着那双透亮的眼睛,跟带了一层面纱一般,长长的脖子仰起来,后脑勺靠着墙壁,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他昏头了,居然觉得师兄看起来有点脆弱和性感的味道……
正在他满脑子甜蜜蜜的胡思乱想的时候,路铮忽然开口了:“那是……石静怡吗?”
唐邵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黑裙子的女性,撑着一把伞站在瓢泼的雨中,大风吹过,裙摆被雨水打湿,黏在了她消瘦的小腿上,可是她却依然一动不动。
今天的石静怡看起来很有些不一样,路铮想。
不是他们之前见到的那种颓唐的样子,相反,石静怡梳了两条在她现在年纪看起来有点扮嫩嫌疑的麻花辫,脸上大约是化了妆,脸蛋和嘴唇都很红润,看起来和路铮他们在资料照片里看到的那个两条麻花辫,笑容俏丽活泼的女学生竟是有些微微的重合了。
只见她怔怔地站在雨中,看了一会儿小礼堂门口挂着的横幅。
横幅上写着“化学与分子工程学院管斌教授告别会”,正中间还印着一张管斌的遗照。
石静怡在风雨里站了一会儿,忽然抬起手背擦了下眼角,最后看了一眼横幅上的照片,撑着伞,决绝地转身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