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25)
柳亚东也不完全懂,但胜在察觉,并有强烈的忧患意识。于是他忧心忡忡地想,这一刻,我他妈为什么想要拥抱和亲吻呢。
兰舟微微侧了侧,一只臂膀搭上柳亚东的前胸,他又醉又困,虚着黏哑的嗓子说:“好累,手好酸.......”
柳亚东也很快就射了。
涂文几个估摸着后半夜才回,嬉嬉闹闹,吴启梦尖着嗓子唱的是黄梅戏。
第16章
吴阿迪那年十四,家住素水长康街,红砖筒子楼背倚两根炼钢冷却塔。
那会儿正值吴家愁云惨淡。吴阿迪父亲吴刚,仪表厂里勤勤恳恳修了十多年的机子,是个劳模,腊月被叫进车间主任办公室,被拍着肩膀劝解:“吴师傅,谁个还能一帆风顺呢?一辈子总要遇点事情,不止你啊,厂子还有很多人,我相信你们都是光荣的!”头戴伟大之情操,劳模买断下岗。
一厂子的吴阿迪母亲“在劫难逃”,和丈夫不过前后脚。她抹得开面子去汽车站炸油条,吴刚却只敢窝家喝闷酒。已经算揭不开锅了,还要为吴阿迪的小升初烦忧。
吴阿迪琢磨不起大人的困苦,只恼恨无尽作业,和一件事:自己为什么和一家运动品牌重名?
吴阿迪母亲于欢祖籍是苏州,父母高中教师,她皮肤白皙,小巧个头,单腿骑不上二八自行车,说很酥糯的一口吴语,唱歌长康街一绝。吴阿迪显见地遗传她了,说不上很漂亮,但极其秀气,肤色也剔透,爬着青紫的血管纹路。吴阿迪知事起就与长康街任何一个男孩儿不同,不光光模样秀气,举止更是。
粮油店的大儿子是个肉蹾子,缩颈抱胸时与米袋无二,他三岁时得到一杆玩举长枪,自此横行霸道长康街,成了“小大王”。
“小大王”老母麻将扑克成瘾,牌品差劲,输赢与否话都不离男女生殖器。“小大王”熟练吐出的第一个短句:你妈了逼的小/婊/子样。胖人动嘴都嫌费劲,于是他简化成“小婊样”,外加一个举枪射击的凶狠动作。“小大王”身后总跟着三三两两,类似于文强的马仔,马仔纷纷从他口中习得了“婊”字之含义,之写法,并熟记于胸,化成共同的口癖,很是光荣。不敢对着长康街大人骂,会被揪着后颈扔进粮油店讨说法;更不敢对着长康街骑自行车奔素水三中男孩儿说,会被当球挨一阵骤雨式的踢打。
吴阿迪,惟其不可,就怪他阴弱出一副理应受难的模样。
吴阿迪那会儿常穿一身豆绿短打,泪眼汪汪坐门前板凳上啃瓜。母亲为人严厉,要求他舞蹈、书法、学业、人际、仪态,种种兼备,要做个与长康街任何粗鄙一户都不相同的人。吴阿迪做不到合格,得各色体罚;做得好,允许被抱起来亲亲,吃一点零嘴,玩一会儿那只进口的布娃娃。娃娃很贵,和于欢的戒指手霜丝巾口脂搁在一块儿。
“小大王”一行一瞧他哭,就乐:“小婊样,小婊样,女人才学跳舞呢,你没鸡噶吧!”男孩儿便纷纷亮出自己的,挺给吴阿迪观赏。
长枪前端是只流氓的手,隔层绿绸,抵弄他豆样的乳/头和腿间的那根肉芽。吴阿迪含一口瓜不敢动,任长枪游走,继而换成他们的手。一身机油味的吴刚下班蹬车进长巷,才“哎”地怒喝一声,抽起高粱扫帚抡在“小大王”头上。
吴爱迪哭嚎说:“我不学跳舞了!”
吴刚一捂他嘴:“行了,给你妈听见又抽你手心。”
一到六年级,吴阿迪成绩奇差无比,可以在班中做个透明孩子;又做不了,他收腹撅屁股的姿态走路,像只优雅的家禽,经过长廊去撒小,闻名全年级。那会儿渐渐有娘这么个说法了,你一交头我一接耳,久了,逢提起他,紧跟着不是“娘”,就是“球鞋”。
班里有个个体户的儿子,司机接送上学,球鞋一天一换一月不重样儿,逢穿阿迪,进班门就得抬脚晃晃,并过去一拍吴阿迪脑袋嘿嘿:“我穿的你!”
吴阿迪最英武一次,是站起来抽了个体户儿子的巴掌。他立在座位上,穿的是雪白干净的运动服,乌漆漆的头发软趴趴,紧贴着清隽的五官,他眼睛鼻子,乃至耳廓都泛着淡淡的红,他眼泪跟着一串串滚下来,他微微颤动着下巴,捂嘴啜泣,声音细细尖尖的,全身打抖。那一刻,班里静静,空了几秒,不是被他一巴掌恫吓住,而是发现吴阿迪哪怕发怒,都真的,完全如同一个戚戚的女人。
叫家长,于欢来的。班主任忧心忡忡,又闪烁其词:“我建议您......纠正一下他的性别观念?”
“纠正什么?他有哪块不正常么?!”于欢站起来喝,碰倒了班主任茶杯。
班主任语塞——那是种不舒服的感觉,好比水浸透纸张,绵软湿润,她也无法描述。
回家路上,于欢又不死心地问了一遍:“你觉得你自己不正常么?”
吴阿迪懵然地摇起头:“我不知道。”
她抱着儿子抚弄,切齿说:“你正常得很。”
而后成绩依旧红灯,于欢却变得出奇宽容,只叹气说:“你好好的就行。”
吴阿迪六年级升学大考考得稀烂,分配去素水十六中,赞助费不说,学校垃圾,泥沙俱下,进去人等于算废了。那会儿吴刚正酗酒成瘾,他仍一身机油味儿的藏青蓝制服,提着半瓶尖酒,街头踉跄至街尾。
一道跌饭碗的,要么气死了,要么做起小买卖,要么回农村种地。他是个孬种,原本就是泥土般地日子,图个平坦,不求多姿多彩,怎么光凭个号召,他这块土里就要下雨?就要被翻搅成一滩稀泥?吴阿迪颤巍巍来祈求吴刚回家吃饭,吴刚脊梁贴着青墙往下滑,看他柔弱的样子,胃里一阵绞痛。
我要个出息儿子!你看你妈把你养成了个什么鬼东西!一巴掌上去,吴阿迪就耳鸣了,耳朵呼呼发响,像海浪的声音。
吴刚也是那一年出的事儿。“小大王”一路不学无术到底,结交社会朋友,从素水真混子那儿借来一柄威力不小的长气枪。他站在自家二楼俯瞰,手臂托枪,狞笑着闭眼瞄准,咻儿——他要他妈报当年高粱扫帚之仇!
吴刚被一颗气枪子弹打穿右眼。吴阿迪只记得他一脸鲜血,就地惨叫打滚。他吓狠了,帮着过去边哭边捂,沾了一手血和粘物,后来才知道,那是晶体。
再后来,吴刚颅腔感染死在铁路医院的,厂子领导送了好些花圈。
吴刚断七,吴阿迪又抽了个子,性情有变,阴弱成了柔美的阴冷。于欢多一倍速老去,法令纹加深,一把枯发,但会更加怜爱地凝视吴阿迪。说是好运吧,安庆人秋明凯师承严凤英弟子,三十六岁,回素水办了小小一家黄梅戏学校。他早年追求过于欢,很深地爱过一场,于欢母亲正是嫌恶他男童伶一样的油头粉面。再归来,物是人非,旧情人已疲怠得不成样子,琼瑶搁现实就是个臭狗屁,他肯定是续不起当年的情了。他算补偿,也算圆梦,问于欢:“你让阿迪跟我学黄梅戏吧,以后直接进剧团,也是铁饭碗。”
秋明凯让吴阿迪试了句《女驸马》,唱冯素贞的“若要我与李郎断绝恩情”。
调子极高亢极婉转,吴阿迪曲曲折折就顶上去了,别有一股不俗的凄怆。
戏校租赁送变电很旧一幢楼,零零散散不过十三四个学生,半大一点儿,不是身软就是嗓细。戏校毗邻垃圾十六中,里头净是学习稀烂的混子,两校隔一堵围墙。吴阿迪倒了一辈子大霉,花了一辈子运气,认识了十六中校霸,不善言辞的厉思敏。
那会儿很搞笑,戏校与十六中关系不和,动辄“武斗”。矛盾起源于十六中校纪散漫,从不安排早起晨读,戏校则天色擦亮就集体吊嗓。天天搁那儿咦咦呀呀扰人烦不胜烦,又听着很不吉祥。但都是你我本职,谁也不能说谁就得为谁伏低当小。道理既然没的说,干脆就他妈动手得了。
校混子一贯游手好闲,做恶才三五成群,欢腾如两岸统一。他们翻墙堪称如履平地,轻易渗入戏校势力范畴,挨个击破玻窗,丢进碎砖破瓦;要么举根竹竿钩下晾台上砌红堆绿的戏服,泼上老墨,剪成丝丝缕缕的流苏穗穗,总之很贱。打人那都是常规操作了,女伢弱柳扶风,男伢粉面油头,我操,不打都不合适。
混子们大多不帅,一脸痘花,也不能说丑;也有理想,多半是解放军或飞行员,但一向被老师鄙夷作“凭你也配”。混子们打戏校人极有章法,犹如鬼子进村,饿狠了,于是疯癫似的追赶一只瞎扑腾的病鸡——趁秋明凯不在,冲进去,俩冲锋,俩包抄,一个殿后,五追一。人多势众怎么了?谁他妈跟你说公平了?逮住了,围蹲成圈,解掉黄铜锁头的小牛皮带,垮着裤腰,用尾梢轻侮而明快地拍打“病鸡”头脸:“叫你妈唱!叫你妈唱!鸡/巴给你爹哭丧呢,还你妈唱唱唱!”
吴阿迪那回怎么想的呢?
他想,豁了我这条命算了,拣软蛋,撂倒一个是一个,我看我到底算不算男人。
厉思敏的味道在他看,有点寡,人虽然高,也配了一副好看的眉眼,但立在旁侧一不说话,一点锋芒也没有,如墨进水,渐渐就稳而静地隐去了。趁手家伙事儿同样分阶级,棍棒起步,依次是砖瓦、铁棍、黄铜管、榔头、西瓜刀、枪。校混混撑死黄铜管了,再往上实属凶器范畴,那是黑社会的事儿。吴阿迪混世之天资那会儿已“锋芒毕露”,他趁乱打墙根底下抄起一柄铁锹,大喝一声,助跑高跳,猛击向厉思敏的后脑勺。
那是秋天,送变电一株银杏换季脱发,鎏金的小扇织成张软毯。厉思敏转过头,微微低下,和吴阿迪对视了。几年后进影院,才发觉那一情境,极像张艺谋的《英雄》。厉思敏眉心一皱起,一道血线蜿蜒而下,就分割了他的脸,一路至嘴角,滑进脖子。他一声喟叹,继而跪倒在地,没有喊痛。
校混子转头空了两秒,痛失龙头,凄厉哀嚎:“——老大!谁你妈下黑手!”只许他们打人,不许别人打他,真他妈没道理。
方圆一米就杵着一个吴阿迪,手提铁锹,抗日英雄般昂然而立。
他被飞来一脚撂飞出一米,噗通坠地,陷落进其实不软的金毯里。他痛得神志混沌前,下意识向下一瞥,瞥见被叫“厉哥”的人,正被四五只脏手团团按着后脑勺,正看向自己。那一眼无一丝怒意,而满是隐忍。那一年,天上空无一物。
命运说他不必被感谢,更不该被记恨,任何安排,他都是无心的。
一九九二年,吴阿迪吃穿不短,但依然痛苦,究其根本是自找麻烦。有关学黄梅戏,清苦枯燥,他又并非真有才情,嗓子细溜溜的反倒不适合唱男角儿,披红挂绿地扮成巾帼英雄,或深闺小姐,更合适,也更让他觉得有趣儿。这趣儿不因戏文本身,而只因性别倒错。他一直以来的矛盾惶惶被梳理起来,梳齿锋锐,梳它一次,顺畅一次,自然也铭肌镂骨地痛一次。他捏住两腿之间,时常说:你真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