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33)
“三个人,两瓶汽水。”吴启梦朝小窗里递了张五十。
老板从被窝里爬出来,裁出三张纸票盖章,探出脑袋朝后望:“新年好,裙子新买的啊,骚红,带的谁啊?”
“骚你妈,我弟弟。”
老板又扔过去二十加一支烟,“你哥好几月也没来了,被邵老板调工作啦?”
“给阎王爷当打手去了。”
“哦唷!好差事啊,地仙吧那叫,麻烦你给他通个电话让他做个好人,阎王爷生死簿上把思华的老板名字给勾划掉,我白请他跳下辈子。”老板扒拉着头发,“少他妈闲扯淡骗我吧。怎么不见你淌眼水儿啊?”
朝后摆摆手,“骗你我天打五雷劈死无葬身地。”
舶来的舞种繁多,素水人土,思华至今是白天跳交际舞,夜里跳的士高,动静合拼,深情优雅携手激情放纵。来的时段儿不对,晚上场子才热闹,猫子鬼叫什么人种都有,摇头甩尾,霓虹乱闪,音响咣当咣当,头一次来的人,多半出去要扶墙喊晕车。这会儿来,冬阳斜射进地下,在蓝紫的颜色里消弭掉,偌大的舞厅漂着粉尘无数粒。北面一张斑驳的巨大镜子,延长了空间,也延长时间的刻度。舞池里就几对人在跳,男皮鞋,女长裙,慢四荡三画着圈子,有的从容轻捷,有的快如溜冰。“喜欢看夜空闪亮的星辰,仿佛按下悸动的快门”,舞曲叫《那些曾经爱过的人》。
DJ台边几只皮圈椅,磨得烂出豁子,挤出了黄脓似的海绵,吴启梦坐过去,撬开两瓶哈密瓜汽水,分别往里插了塑料管子。
“早知道带你两个来晚场了。跳交际舞不刺激,你们能看睡着。”
他好比女人例假,喝热开水泡胎菊,嘴往杯沿上一贴,印出一抹红印子。又在桌上的塑料盘里抓了一把奶油松子,咔嚓咔嚓地剥,说:“巷子走到头右拐下,下次要心里不痛快,来这里看人跳跳舞,老板叫小武,他爸是前老板,去年中风了。”奶白的仁儿塞进嘴里,“很多安分守己的穷人,肯定比茶楼宿舍两头跑,老对着我们几个坏蛋爽。”
柳亚东仰进椅子里,看头顶那枚银色的宇宙球灯;兰舟手夹在两膝里,看绿油油的玻璃瓶里涌上来的碳酸气泡。
陈旧的装潢,有朽迈之气,不让人觉得那么肺腑悬空。
“我那时候比你天真多了。”吴启梦捻起掉裙子上的几颗仁儿,搁进马口铁的瓶盖里,“我不但觉得这帮人烂到根了,我还想把他往外捞。”
“麻烦的不是说你非干这个不可,”
眼睛失焦,他那股竭力的味道淡了,很松弛,面庞倏然一种油画的质地。“是你已经没什么想做了,干这个也行,无所谓得要死。”
一对儿男女转圈转到DJ台,又在旋律里划弧迈走,无比优雅,拂一股香波的味道。
吴启梦对文娱消遣类的东西感知力强,华尔兹恰恰他看两遍就会。后来教过厉思敏几次,那人就没弦,怎么也学不来。他挥打铁棍比拿筷子熟练的两手像刚长出来的一样,机械地端平,扣着吴启梦嶙峋的肩胛,皱起黑眉,紧盯着自己的鞋尖,低头生硬地前移,后撤,踩脚,歪斜踉跄。我不行,我真学不了......他神态忸怩苦恼,右手和他的紧攥,掌心火烫。是首快四,灯色含混,曲子唱“一朵一朵小雪花,摇摇摆摆飘落下”。跟着我的拍子,你放松一点。吴启梦鼻尖冒着油汗,笑着,被他高大的身形遮得看不见地板上的影子。结果尴尬,厉思敏直接绊倒坍在他身上。他忙撑起胳膊,惶恐歉疚地看他,摸他后脑勺,问你没事吧。周围全然是一阵哄嚷嬉笑,有人伸手来搀扶,说不要着急呀,小伙子,华尔兹要慢慢来。
厉思敏不是非干这个不可,是他既然当不了兵,失去了塑成型的长久的盼望,就怎么样都行了。步调紊乱从而茫然立在人生岔口吹风,进退失据,这是个很绝望的事情。
一曲终了,吴启梦朝舞池挥挥手,喊:“三拼头。”
“哟。”转过来一个头皮青亮的高个子,牵一个斯斯文文的男人。
场子里就他俩转圈转得最快,都让柳亚东兰舟没分辨出这是俩男的。
“我以为是两个陀螺。”吴启梦冲他笑。
“哎去!”斯文的那个去拐角拾掇脱下的衣服,三拼头擓掉脑门的汗,往这儿来,“新年好啊,一冬都没见你,冬眠去啦?”
“场子事儿多呗。”
他屁股搭着椅扶手,也抓一把奶油松子,“小厉也不来了?”
吴启梦:“我下次写个牌儿吧,你帮我贴一贴,就写,厉思敏得癌死了,别他妈见一个问一个,费我唾沫。”
三拼头下颌一坠,觑起双眼,定定看他。
“淋巴癌。”
五六秒的当儿,三拼头又复原,说了句很深很远的:“真叫个......无常。唉,也正常,小厂花不也死了?但她是喝农药,我当她一直不在意她那副相貌。她喝的是敌敌畏,妈的,现在农药不都他妈掺假么?这次倒真了。”
死的问题很快淡掉。
斯文的那个抱着提包衣服过来,三拼头才问:“这两个是?”
“我弟。”
“我三拼头。”他朝兰舟伸手,努嘴朝斯文男人,“这是我干弟,想学跳舞就找我两个,包教包会不收钱。”
各报了姓名,吴启梦脱掉棉袄,豁然站起来,把人都往舞池中央搡。他朝门口打响指,让老板来首慢四。曲子一放,柳亚东觉得熟悉,才想起来他听过,这是刘德华的《用你的温柔抚平我伤口》。净是些酸馊的情歌,跳舞难道是疗伤?
斯文男人和兰舟一般个头,教他步法,小声而柔情地喊拍子,语调缱绻得令人害臊。他白衬衫雪亮得吓人,五指柔软光洁,无一丝毛刺。兰舟学散打脚法都不算快,跟慢四也显勉强,他踢踢踏踏,牵丝木偶,直往白衬衣的皮鞋尖上碾。兰舟歉然地一迳朝后退,忙说对不起,男人笑,扽他靠前微倾,雅雅地说:“跳舞两个人不能离太远,离远不好看,胸要贴紧。”
柳亚东直乐,打算抱臂白看笑话儿,没留神被三拼头拽进舞池。三拼头眉毛一耸一耸,眼珠子晶亮,像对舞怀抱着无杂质的热爱。他架起柳亚东的胳膊,喊嚷说,来跟着我脚走,手搭着我肩,一下午给你教会!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舞的轨迹倘若能印下笔痕,思华舞厅的柚木地板是一层最深沉的黑。柳亚东硬跟着打旋,曲子俨然换了首快四。一飞一仰,视线和兰舟的彼此黏连,缴绕,缴绕,像一圈是一道裹缠,沃蔓地长。旋转成了意向,和滴水走针,日头东升西落有雷同的含义。跳舞人不疲惫地绕圈,转颈,摇摆,面貌始盛及衰。沉的东西带不走,在原地被风化,作枯石;一点点吹碎,作尘土。
三拼头肯停的时候,柳亚东热汗泱背,脚踏浮云。兰舟瘫坐舞池檐边匀息,呈万米长跑后的懵然,两颊发着红晕,仰望着腻子剥落的天花。
柳亚东飘过去瘫他背上,在他耳朵边低喘,骂:“比他妈踢靶还累。”
兰舟笑笑,摸他汗津津的手心。
三个男人高挽袖子,在旁边静默默地歪嘴,很欠打的样子,嘲弄说现在你看小孩儿啊,耐力忒差。三拼头仰头说:“怎么样小柳,不难吧?跳舞就还没我教过还找不到诀窍的,你来。”他又一擓青皮。柳亚东怀疑他是自己给自己擓秃的。
“等会儿,等我——”他连连摆手。
“等什么等不能等,趁热打铁忘不掉。”三拼头牵他手,递向吴启梦,“阿迪你再给带一遍,小兰我再给巩固巩固。”
吴启梦目光哀而不伤,恰是此刻的冬日黄昏。
出于怜悯,柳亚东没法儿再躲避,再说我拒绝。他因心里滋生的,为兰舟一点儿负罪而感到赧然和窃喜。他稚拙地搭手到吴启梦的瘦棱棱的背脊,难免有了施舍的意思——我不知道我跟他像不像,但你暂时可以当我是他。吴启梦怔然,不动地看柳亚东的鼻梁,前奏完了,他慢了好几拍。
三拼头拍着手心,喊哎哎哎慢了没跟上拍子个小傻屌,吴启梦才后划开步子,很美的一个顺滑圆弧。
老板小武点上烟,也站出来看,“哟,彗星撞地球了,小人妖跳回交际舞了。”
“我说的士高丑的要死吧,真不晓得怎么那么多小年轻喜欢。交际舞多好看呐!阿迪跳交际舞漂亮得很。”三拼头去牵斯文男人,“越跳越少,可惜了。”
兰舟盯着那交握的两只手。
“跟着我的拍子,你放松一点。”
舞曲再变,慢四的《执迷不悔》,巧成了琼瑶。柳亚东看他的眼泪无预兆地淌下来。他红裙子像花一样绽放,长发也飞扬。他的倒错,在悲痛和懊悔里,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反衬到自己,柳亚东悻悻然,想我还不到遗憾。不会有什么了比死更狼藉了,说什么头七鬼魂,说来世今生,都是心理补偿。吴启梦泥泞着眼睛,朝他动“我爱你”的嘴型,两颊一道道黑迹,饮泣变嚎啕。他拉开一扇门进去了,对象根本就不是自己,柳亚东才觉不出不自在。要说,他很怜悯,也有点儿警觉,警觉“无常”。
执迷不悔里有句词特别损,唱“勉强与你到底总会,在热烈后变灰飞”。
晚上照例去金鼎,凌仔单独喊了柳亚东:“泉哥喊你去。”
“我一个?”
“你一个。”
柳亚东敲门,里头喊一句直接进。邵锦泉正翻书,左手支颐。屋里很暖,他穿一件羊绒的马甲,衬衣领子挺刮刮翻出来。“来了?”柔情的奇特一眼,和蔼的味道,又像个父亲。
“泉哥。”柳亚东站过去,背手直立。
“坐嘛,不是武教罚你站。”邵锦泉笑出鱼尾纹。他指沙发,手叠一块,托着下巴,“下午跟阿迪去思华了?好久我不去了,不晓得老板要不要装修。”
柳亚东这就坐不下了,很不舒服,被严密管控似的。还不能说不对。
邵锦泉顶了下眼镜,“不是管你。”
这不是像了,这就是个父亲。
“这一行纠纷很多,明里你仇家就数不清,暗里不晓得什么人想做掉你。我要为你们安全着想,不是说控制你们,教你当傀儡。”邵锦泉坦荡荡地掰清楚,“你倒还好,我担心阿迪,他本来就样子招摇古怪,又魂不在肉上。平平安安最重要的,你们都还是伢伢。”
他这话半凉半热,半辣半甜,很叫一般人尝不出滋味。“我知道,泉哥。”
“叫你没别事,问问你,晓得付文强么?”邵锦泉合上书。
柳亚东照讲大实话:“听旧强哥骂过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