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68)
焦丽茹总心想,我是寂寞,我是不知耻,我怎么可能真爱那孩子呢?他都还不叫个男人。以至于她不可思议自己流的眼泪,竟是因为心里的歉疚。
金鼎雨天歇白班,凌仔攒了一小笔钱,要乘小巴给他小妈送去。涂文气得眉毛都炸开花了,直说你混社会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还没练出点儿熊胆呢?她说你就去?她让你吃屎给她开开眼你吃么?老贾听完嘴没笑歪。凌仔哼哼唧唧的,涂文兜头一掌,拍他说,走,拿上雨衣,我骑摩托送你回去,我倒不信了,都改革开放几十年了,还出这么个鞭打柳絮飞的毒小妈。涂文不当痞子,也算个活雷锋。
兰舟三个赶热哄,跟侯爱森一起,去给老冯县北的姑娘送骨灰盒子。
老冯好歹帮着看了几年大摩,交情算厚的,身后事能帮则帮,积点阴德,对混子而言也是件好事。
听说老冯原前犯浑,为几百块钱卖了闺女,她又偷跑出来,于是二人不合,老冯收监假释,半生没再有过联系。但人生起落,死是炮烙下的一枚句号,爱憎再难平,也该结束了,不然能怎样?不放下是瞎憋屈。吴启梦就是一直不懂这个道理。侯爱森开一辆凌志,一路放着叶倩文。胡自强仰副驾里小憩,兰舟也睡呢,枕着柳亚东梆硬的膝盖。
柳亚东轻轻抚着他额头,在想东西。
想——何其芳如今会什么模样?又老又丑?又文又雅?算了,随她去吧。
老冯女儿也住棚户区,门口一辆栓着煤气罐子手推车,像在附近做小吃营生。侯爱森敲纱门,里头快朽的木门很快开了,探出一张苦楚滞留的衰脸。咿咿呀呀的,又从里屋钻出一高一矮喊妈妈的两个萝卜丁。女人挺谨慎的,也不知是不是外头负了债。她掐着门锁问:“你、你们谁个啊?”
侯爱森学邵锦泉的表面温文,笑问她:“请问你父亲,是叫冯德忠么?”
女人嘴角刹那间垮塌向下,“什么意思?你谁?是他什么人?他跟我没关系。”
侯爱森做遗憾神色,“他前几天走了。”
“走?走哪了?”
“我意思说,是去世了,心肌梗塞。”
柳亚东站得不远,确定看见女人目光一闪,近似错愕后的惊喜。
“哦。你几个是他的谁?”
“是住附近的老朋友。”
“确定?!没骗我?!”都有点像神经质。
侯爱森拿身份证给她看,“喏,你看一眼,这我身份证。”
“......那、那进屋说吧。”
兰舟三个没让进,女人拦着狐疑地探看。侯爱森没辙,说,白跟着乐,你三个附近转转去,买吃的回来报销。
此乃素水鸟不拉屎的地儿,附近屌毛没有,光一个灰头土脸的废厂棚。去哪儿都是去,三人冒着小雨朝里钻。棚空阔,顶不晓得多高,不规则地破着洞,雨或阳得以丝丝缕缕往里漏。地上钢筋碎瓦乱铺着,不留神就踩水洼里了。来是我路上看见一家卤水摊子营业在,柳亚东城墙脸皮,差使胡自强去买,还嘱咐他多称点儿千张豆结,多要一勺卤汁。他哎哎哎知道了,冒着小雨跑了。
兰舟都怀疑他故意的。找了块不漏的地方落脚,柳亚东捧着兰舟脸索吻。
兰舟先啾了一口,和他额头互抵,说:“有个赌客上次问我,你嘴怎么肿了。”
“埋怨我?你就说......狗咬的。”
兰舟笑得好开心,“那我是你的母狗吗?”他说这话一点儿不觉得耻辱,像自尊已经没了。
“你愿意就行。”
“愿意。”兰舟抱紧他,靠着他,“愿意,愿意。”
俩人吻得难舍难分。
到耳朵亲得背气了才分开,柳亚东举旗了,推开他缓缓。兰舟从武裤大兜里拿出那个随身听给柳亚东瞧,“这个。”
柳亚东默背静夜思,心说你别引我说话,火灭不掉了回头。“什么?”
“阿迪哥给我的那个随身听。”
“磁带还有呢?你还随身带。”
“嗯。”
“你听了?”
“听了,执迷不悔,他最喜欢的那首。”
柳亚东笑,“那他舍得给你?听旧强哥说.......这是那个厉思敏,给他的东西。”
“所以我觉得他会后悔的。”兰舟耸肩,“替他收着吧,后悔了我再还他。本来还有一点接触不良,刺啦啦的,我听了几遍之后就好了。”
“我先听听。”
“嗯。”按了开关键,读带的几秒没声。
吉他弦音真是好听,王靖雯的调子,雨天也更诗意更凄迷。
男孩儿偶然的妙想在别人看来其实是匪夷所思,比如现在,柳亚东兰粘合,端起姿势,要踩着调子跳起慢三。想法挺浪漫,条件太次,地不平,雨又漏,滴滴答答乱着调子。但没妨碍,俩人笨手笨脚地前进,撤步,学过的那点儿内容忘了个精光,点也踩不准,只记得转圈,转圈,不停地转圈。无声息里,曲子反复。日子如果普通也会是这样,惊雷甚少,无声息里就淌了老长一截。
雨照下,滴滴答,滴滴答。
胡自强其实回来时看见了,没说;柳亚东看见胡自强看见了,也没说。都认为喜欢人,有什么好惊怪的呢?
倒是回途有个插曲。老冯闺女板着张脸,说句“死者为大,我让他入土为安吧”,就收下了老冯的骨灰盒。一桩事情算了了,侯爱森跟她告别,沙发缝里塞了笔小钱。几个人刚钻进凌志,就听车外啪一声脆响。胡自强探出头,隔着雨帘,看屋前的泥地上孤零零地躺着那只枣红的骨灰盒子。
外头没包黄绸,盒子一经丢掷,盖子崩了,骨屑散落一地,随雨水淌开。
隔天,话是伍翔带给胡自强的。
春水堂不做餐饮,所有人中晚都是订盒饭,开票写抬头,按月报销结账。盒饭强求品质不来的,好坏参差,碰啥吃啥。这月份说吃狗肉易秋燥,部分彝人又一贯禁食狗肉,胡自强捧着饭盒不怎么动筷子。——焦丽茹近几天再没让他去过“那里”,碰面都少。他戳着波导连发了几条“想你”,无一回复。他心中有被遗弃的慌张与失落,不抵实,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仔细想想,又觉得这失落非爱情的衍生,而居然是——言不及义,很痛苦。伍翔这时挤过来:“哎,夷子。”
俩人没法坐一块,梦雅割腕死的时候,那一顿架还没掰扯清呢。胡自强在板凳上转屁股,背给他。
“我操你奶奶的!我也不看见你。”伍翔骂他,咬着筷子说:“晚上在后楼门廊那等着,老苏哥找你。”
胡自强也不回头,声音闷钝:“我非要去?”
“嘿!”伍翔把盒饭往脚边一撂,“没搞错吧你?真把自己当根葱啦?”
胡自强侧脸,给他一只冷而疑惑的右眼。
“咱们场子泉哥丽茹姐当家,再下头论资排辈就是老苏哥!真当他就个司机啊?讲句难听话,旧强哥爱森哥见他,都得低头哈腰帮着点烟。你凭什么不听他吩咐?!”
胡自强扒满满一口饭,“知道了。”
“别在丽茹姐脚边舔两天脚后跟就牛逼了。”伍翔端着盒饭走了,“晚上记着!溜了整你!”拳头一挥。
胡自强并不是怕他拳头,只是认同了他的说法:别把自己当根葱。受她施舍,自己其实连情人都算不上。
晚上降了点温度,后楼门廊停了辆金杯,老苏降窗,拍拍门:“上。”
胡自强:“我、我晚上还要看着这边场子。”
老苏嗤笑,说:“今晚上一没大富二没显贵,少你也转,上唦!”
“我——”
“不把你怎么样哦!脓包样子。怕死?”
胡自强不再吭声,拉开门朝里一钻。车是往黄庄开,县中出了两边是田,谁家包的几十亩地,月色纸似的薄,透着微微的湿。老苏叼烟,晃着脑袋,跟着广播哼《恋曲1990》。
说不清到哪儿了,老苏停车熄火。胡自强朝外看,黑黢黢里几间门面,都是做盲人按摩的。当间那家门口有人,俩,穿个白大褂,夜里戴副墨镜,就着里屋漫漶出的黄光打扑克。老苏把一个火机打得啪啪响,他摸摸索索从副驾座底抽出一个毡布小包,朝后一递:“拿着下去。”胡自强接过,到手一沉,像是铁器。“黑钢刀。”老苏朝他笑,“削肉剔骨不晓得几锋利,莫把你手伤了。”
胡自强一哆嗦,看他黄鼠狼似的滑下车,给门口那俩丢烟。
“人活着唦?”老苏问。
“活着活着。”一个秃的甩副三带两,“就等判官来判了。”
“麻烦你喽。”老苏拍他肩。
“小事情。”另一个一托镜腿,说:“可记得办完把血擦干净,难闻死了。”
过一个拉杂堆满气味霉腥的天井,走截儿泥路,推门进一间黢黑的附房。屋门前栓了条通身褐黄的土狗。屋里一股尿骚,拐角有个小DVD,俩黑子正蜷拐角皮沙发那儿看碟,光蓝幽幽的,不寻常的哼吟断断续续。老苏拉了灯绳,猛地一亮,屋里泡面盒子啤酒罐子,一团稀乱。俩黑子就这都没反应,脸挤挨着快吸进了屏了。走近发现,手正摸档里打铳呢,碟是不知哪儿淘的黄碟。老苏信手从大门后拾起一根高粱扫帚,抡圆了甩二人后脑勺上。“哎哟!”扭头了,吓得赫然起身,磕绊道:“老、老苏哥!”
“吓尿裆啦?”老苏眯眼看他俩吓射的腿间,笑咪咪的,“搞这事莫要一惊一乍,恐伤肾,小小年纪搞阳痿了几不值当?搞就光明正大搞。”
“哎,下回。”俩人夹着腿根哈腰点头,把就沙发上的杂乱物什揩去一边,趋奉说:“老苏哥坐!我俩这去把人弄出来。”
“小心些,动静小点。”
“哎哎!”耗子似的钻另个小门里了。
胡自强立门口。
“坐唦。”老苏耸眉,指床,“长那么大个子杵那块,塔一样,光都给你挡了。”
胡自强朝床走,又听老苏问:“你打小是没姆妈吧?”
胡自强没来及坐,站那儿,“姆、姆妈?”
“坐哟!”老苏朝下按按手,“我家乡话,姆妈就是妈。”
胡自强屁股搭上床檐,“是......没什么印象了。”
老苏了然地“哦”,说了句:“怨不得呢。”
没等胡自强摸清这句的意思,他又问:“她让你搞过几次了?”
一声拨弦的铮鸣横贯胡自强两耳,像给人扒了裤子,手心也立刻沁了汗。过后蛮长一段时间,他常为此时的自己感觉到羞愧,愧自己只想否认,而未能以男人之姿担负私情的后果。他一向恨自己不能更英伟可靠些,盼有一日成型为树,蔽阳遮雨,能温存地纳住她,将“不伦”抵实进“微畸”但“确切”的爱情。而事实则是,自己哀情切切,力有不逮,始终怯懦,也从未可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