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42)
生活顿颠无常,彝人说“鬼劳我以形,鬼厄我以遇”,世路之所以崎岖,全因鬼灵神灵所为。春季反咒名为“晓补”,兰舟从没做过毕摩操办咒仪,但打小见惯,大致流程他还是知道的。他说:“给我手。”柳亚东:“哪一只?”兰舟居然记不得具体的步骤,跟傻了一样。他眨巴眼,逞能乱说:“男左女右吧。”这就有点江湖骗子的意思了,柳亚东一乐,顺从地伸左手给他:“但我是右手开的枪。”兰舟打他手心一下儿:“不妨碍,不要干扰我。”兰舟两唇蠕动,默念起《涅茨波帕》,这是鬼经起源。莫啦鸽特,纸节波果,彝语神神秘秘喃喃呐呐的,柳亚东一头雾水。只是兰舟的神容愈发舒展,嘴角缓缓上翘,在念诵中微露笑貌,有一点得意样子,柳亚东一不留神就看怔了。你这会儿说哇!满天繁星呀,他不定舍得分神看一眼。
兰舟睁开眼,将柳亚东的两手合抱起,贴近胸腔,说:“我刚才帮你驱除了秽气和不吉,你现在手是干净的了,这是我爸爸教我的。”
兰舟像是在说:树现在是红的了。简单顽固、充满疼惜。异族的民俗在不了解的人看,总有股献祭魂灵的决绝意味,一种粗野鬼祟但蓬勃的力量,很容易被感染。柳亚东想说你别纵容我,不然我不知道还会变成多混蛋造孽的人。
兰舟的眼睛山深林密,突然破雾,他开始掉泪,水从他眼睑大滴地滑落。他哭得低郁无声,却让柳亚东心碎。他们人生之逼仄令人害怕,似乎只剩对方,胡自强都是局外人。柳亚东慌乱地用手抹他的眼泪,兰舟也在顾自擦拭,手就又交握住了。两人不自觉地轻轻拥抱,将硬邦邦的身体的分量递交彼此。柳亚东无措地开始重复“我喜欢你”的陈词滥调,兰舟沉浸在突然爆发的情绪中,一味沉默,唾液在嘴里响动,哽住的一口被他咕咚咽了下去。出于本能。我呸,出于渴望。柳亚东微昂头,动作虽然急切,但分外安静地将嘴停驻在兰舟的上。
涂文不能大动,居下位,被许青青骑着,反反复复要了她三次。途中她一直在流泪,涂文以为她是痛,说我马上结束,她弹起上身攀住涂文,焦渴地喃:“你继续,你继续。”她声音发抖,满身瘀痕。曹露和许青青面容高度相若,涂文一直想忆起她准确的脸,却怎么也想不起,皮鞘湿软一直在顾自收紧,他想换姿势,许青青由盘坐翻成伏倒。她沉腰,扭过一双鲜红的泪眼说:“快、快来。”
涂文伤口开始痛了,连缀下身一齐发胀,火焰兴旺。你为什么来找我?你什么意思?你当我是什么?我他妈是给你钱还是不给你钱?他也确实憋够了,暴涨得无法多虑,于是攀爬过去,举枪刺入。许青青吃痛地抵出舌尖,涂文目眩神迷,酥麻间探头和她接吻。八角镇的夜,一点点黑到底。
05年素水四月末,公安立案,吴启梦涉嫌非法持枪,获刑三年。
第25章
金鼎重开,大排场,来了好一批人物。一干人等被要求仪容仪表,首要,就是打扮得像个人。柳亚东不太爱照镜子,他这回厕所里多瞥了几眼,吓自己一跳:操,这头发,野人么这是?他搁心里默默地数了数日子——来好几个月了,竟快小半年了。
素水乍然回暖,群鸟动身归乡,僵了一冬的指头麻得发痒。焦丽茹驱车带三个人去了县商区,一路是灼白的太阳。去百货大楼买衣服理头发前,四个人吃了简单的一餐饭。是个挺雅的私房菜,门庭冷清,应侍在缩在柜台里剪指甲。焦丽茹点单的时候,应侍把一叠菜谱掷飞到地上,焦丽茹朝她笑:“脾气大生意就做不大。”胡自强抢焦丽茹一步蹲下去捡。“谢啦。”焦丽茹嘘着嗓子,话拂到他耳边。
马路牙上停着鸟,用喙啄一地瓜子的碎皮,再扑棱着飞走。兰舟倒不用吊着胳膊了,打着石膏做点常规动作,不大动就没事。他面朝门外愣神看着,眼一会儿就晃花了。他发茬后面凸出一枚骨节。柳亚东盯着,一手纸杯一手烟,搞得倒像他蛮沧桑。
商区有个百货楼,贴长条的奶白瓷,嵌一码色的蓝玻璃,映着天光云影。前几年它能算素水县区独一处,如今多了个宏茂商厦,也就不新鲜了。非要说个特别的——百货楼顶层是东风电影院,78年开起来的老影院。电影如今是不新鲜,原前计划经济那会儿叫一个凤毛麟角。电影制片厂只拍不放,中影负责统一发行,一市一县就那么几份拷贝胶片,影院串片播放,跑片员蹬着自行车满世界赶,生怕误了放映的点儿。
一说,焦丽茹倒回忆起自己做姑娘时,“有个跑片的,骑车在我们文化宫边上栽了个大跟头,车也栽坏了。他蹲那儿啪嗒嗒掉眼泪,过路的呼啦围上来,问怎么了呀小伙子,他说跑片赶不上点了,要罚工资了。一群人就帮着出主意,有的给他上链条,有的给他拿水,有的给他硬币说你坐公交赶一赶,后来来了一个骑幸福250的,五大三粗的,他说你来,我骑摩托带你走。”焦丽茹觑着眼,“有时候就觉得那会儿的人,都善得很,没什么坏心眼子。”
谁也没应这话,柳亚东更好险没从鼻子里蔑笑出声。
“我是难得来。”焦丽茹从提包里又顺出根女烟,说:“请你三个看场电影吧,汽水要不要?”
你说一瞥里的印象有多深呢?可能很久。一场电影时长的呢?那就更深更深,搞不好一辈子难忘。因为这个电影,柳亚东和兰舟都对“女人”定规的理解做了改变。女人其实不是愈艳愈好,疏淡不语的样子,也挺美;女人也不一贯是懦弱矜持的动物,“我爱你与你无关”,用轻巧的谎言埋葬一生的牵念恋想,果决勇敢,叫人错愕地消化不了、自惭形秽。银幕上开篇就是萧瑟的严冬,颜色也灰灰的、黯黯的,琵琶曲琮琤作响。观众席上人还算不少,三三两两簇成一小团一小团,切切察察总有交谈。
本来要坐一排,结果空位置不够,只能拆开两两邻座。胡自强挨焦丽茹坐前排,柳亚东挨着兰舟,那一排就他俩。兰舟拿着份糖炒板栗,刚出锅的,隔着袋子还滚烫得很;柳亚东拿的是两瓶海碧汽水,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玻璃瓶上凝着一层水珠子。柳亚东摸黑要递他一瓶,扭过头,看见他用舌卷掉唇上残余的几粒栗子粉渣。
他的五感乍然就焕活了。
那一晚,触感之外,兰舟的嘴唇有一股唾液的水腥味道。柳亚东停驻在那里,见分寸地朝前抵了抵舌尖,兰舟牙关紧得纹丝合缝,他也就放弃了,专注于嘴巴相碾,甚至青涩地辗转了角度。持续的时间不长,柳亚东吻了他十多秒。那会儿是山风野坟,也不晓得有没有什么孤魂野鬼看见。兰舟比他预想的要镇静从容,没什么显见的动作,湿润的眼睛没有大幅闪躲,以目光与他答对。这么一看,反倒是柳亚东自己先懵了,他看天,看地,看空气。他食指往嘴唇上擦,又快速一抿,喉结一滚,像把吻给一咕噜吞进了肚子。这当然是初吻。他又抬手给了自己一嘴巴子,朝脚尖笑笑,慌乱又高兴的神经样子,整颗心脏燃烧起来。
停了挺久,兰舟什么都不说不问,只老气横秋地叹气,呼的一声,掺进山野的风里。
银幕上,齐头帘的女学生停驻在作家徐先生的屋外,朝里探望,谨小又好奇的模样。柳亚东伸手去掏板栗,一没留神掉了油亮亮的一颗,咕噜咕噜往座儿里面滚。
浪费粮食是大罪。兰舟费劲蹲下去捡,头深埋进去。柳亚东忧心他捆着石膏的那只胳膊,连连小声说“让开我来捡”,跟着蹲下去埋头。立锥的地方黑咕隆咚,两个人头挨头,隐隐约约觉得板栗就躺那个位置,一齐伸手去摸,没成想不是,是一团纸屑,攥住的也是对方热滚滚的手。兰舟往回收,柳亚东流氓行径,抓住了就不放。前排右边,犄角旮旯那儿圆溜溜的一个什么,八成就是板栗,柳亚东挤得微喘,一手抓着兰舟,一手伸过去够,掏回来东西眯眼一瞅,果然是,可惜沾上灰了,不能吃。兰舟蹲得膝盖发麻,就说扔了吧,白费劲。要抬屁股坐回椅子。柳亚东低低喊他名字一声,追索地抬起头,又吻上他。兰舟猝不及防,没及时合牙关,唔了一句,被扽得墩回原位,不得不让他舌尖伸入。
女学生长大,身量拔高,依旧瘦弱平坦。她得以进了徐先生的书房,惊叹他满屋珍藏,而后奉献了自己的初夜。演到那幕,观众席上微微有骚动,女人羞怯地低笑,男人朝女人挑眉,给暗示性的低语,或直接就在对方脸上来一口,换一顿雨点粉拳。
胡自强不好意思这么直截了当地瞻观女人身体,转开头没看。焦丽茹故意拿手往他眼睛上遮;这一旁,柳亚东更有目的地亲吻着兰舟。动作更精准、用力,到兰舟惊诧,朝后挣动。
柳亚东手扶着他后颈子,紧跟着朝前挪,吮他嘴里的水意,咂出一股海碧汽水的甘甜。他动作还是既生疏又愚蠢,或者说鲁直无章法。兰舟从最开始的招架服从,到被激起了自尊心,也不甘,也不服,也昂起下巴朝前顶。渐渐的,两人热情的失序起来,说不上谁煽动了谁,谁感染了谁。两人蹲得更深,几乎是坐在地上,用力地缠绕唇舌。银幕上一场痴恋,谁也不察觉到他俩正窝藏一起。
柳亚东后来知道他们看的电影叫《一个陌生女的来信》。
晚上花篮排布,红毯长又长,几乎要铺到对街;金鼎门头依然明晃晃的,下头客来客往,男人一水儿西装。
这会儿才发现西装是男人的一道沟坎,有的人穿就怎么都合适,有的人穿,评一句古怪都叫给脸。邵锦泉不用说,西装就是他第二层皮,是他最浅显的伪装,配上他今儿一丝不乱的发型,与其讲他是个吃血饭的黑社会,不如说他是个知书达理的学究。胡自强的“风姿”倒是真没想到,他骨架颇大,个头很高,躯干撑满西装留不出余地,人非常之硬朗,雉涩也与之褪去一半。可惜在缺一点男人的从容。
柳亚东精健,烧完成了劲瘦。他利索的短头发,天生的一张凶脸,神情又惯性冷漠,西装一旦样式简洁裁剪合身,文配武,就显得蛮有味道。他胳膊大腿紧绷绷地撑在衣管里,两肩平阔,西装布料是墨一般的黑色,夜晚霓虹下,一身细节统统淹没,整个儿人都是沉顿的、潦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那么设计,他西装上衣有时装感,略带收身,从后朝前看,柳亚东腰际是两道微拢的线,旖旎有味道,柔韧不削薄,有性的暗示,时髦话说,叫瞅着性感。
春水堂的几个女孩儿被安排来做“迎宾”,描眉画唇,该露的全露。她们朝柳亚东背后指指戳戳,窃窃嬉笑。
嗓子最锐的,是当初敢给焦丽茹甩脸子的静静。她有做/鸡资本无做/鸡自觉,她天生心灵嘴巧,心气儿自然也高。她扪心说素水只是个鸽子笼,是个臭水沟,再狠命掏,到手的也是烂泥里蹦跶的臭鱼虾,傍上有什么奔头?不比去大城大市混,稍微动一动心思,随便做个老板的小三四五六,也比如今陪酒陪睡的赚得足。她迷香港的郑伊健,迷洪兴社仗义长情的陈浩南,她笃认男人要狠一点才值得爱。她哎哎,笑说:“那谁?好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