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癖(86)
萧桐似乎料到了俞轻寒的反应,在那边拍手直笑,还不忘嘲讽俞轻寒,“怎么样,你知道这玩意儿的魔力了没有?”
俞轻寒连咳了好几分钟,嗓子眼里都咳出血腥味了,才觉稍好一些,一边顺气一边直起腰,擦擦眼泪,也跟着萧桐笑,反讽道:“这玩意儿是给人抽的么?萧桐,你有自虐倾向吧?”
萧桐拿烟的那只手一紧,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收起来了,隔着微弱的月光冷冷地看俞轻寒,眼神比夜里的北风还要刺骨,狠狠剜在俞轻寒身上。
俞轻寒打了个寒颤,笑容也收了起来。
俞轻寒好像知道了些什么。
北风在两栋楼之间的巷子里呼呼地吹,好像要把天地都掀翻。
俞轻寒揣测萧桐的心思,揣测了那么多年,都不如这一句玩笑话成功。
萧桐的烟瘾的确带着些自虐式的快乐在里头,从她二十多年前点燃的第一支烟就是如此,刺激性的气体呛进喉管,生理性地咳嗽流泪,和刚才俞轻寒的反应一模一样。
连正常的哭也不被允许,只要是平白无故的流泪,就会有一堆或真心或假意的人来安慰你,都说别哭了,都说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好像哭都成了罪过。
可萧桐本来就是个爱哭鬼,只好靠着外界刺激来流眼泪,到后来,竟然依赖成瘾。
“跟我说说吧。”俞轻寒心疼地叹气,“萧桐,我好像从来没问过你,你究竟梦到了什么。”
从萧桐的第一场梦魇,一直到后来,萧桐每次从梦中惊醒的时刻,俞轻寒从来都只顾着抱着萧桐安慰。
没事了,我在呢,那只是梦。
车轱辘话来回说,可俞轻寒从来也没打算和萧桐分担那个噩梦,甚至她潜意识里就不愿让萧桐说出来。
说到底,不敢面对的又何止一个萧桐。
“有什么好说的。”萧桐靠着阳台,无所谓地耸肩,“俞轻寒,我早就不怕黑了。”
“既然不怕了,说说又能怎么样。”
“我只不想和你说。”
“那你还能和谁说呢。”俞轻寒轻声道,“过去、现在、未来,萧桐,那些事,你不说给我听,又能说给谁听?”
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如同俞轻寒那样了解萧桐,俞轻寒说的对,那些去了又来的噩梦,除了她以外,萧桐竟然不能对任何一个人说。
除了俞轻寒,萧桐的那些恐惧,世上再没有哪怕一个人能懂得真切。
俞轻寒分明都知道,但是二十多年,她就是一个字也没有问过。
“你有酒么?”萧桐问。
俞轻寒道:“有。”
“给我倒一杯。”
俞轻寒做梦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自己还能和萧桐隔着阳台喝酒。
萧桐酒量浅,几杯红酒就已经让她有点飘忽,连北风刮在脸上都变成暖融融的了。
“俞轻寒,我以前老是想,你什么时候才来问我。”萧桐趴在阳台的围栏上,晕乎乎地看月亮,“这么一想,就过了二十年。”
萧桐摇着空了的高脚杯,脑袋也跟着杯子摇,“以前我小时候,别人家的小孩被欺负,哭着跑回家,他们爸妈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是不是被欺负了,被谁欺负的,怎么欺负的,只有我被欺负了跑回家,我奶奶第一句话就是别哭。
“别哭,别哭……她一个劲儿的让我别哭,可是从来不问我,谁欺负我了,怎么欺负的,好像我被人欺负了之后,连哭都是错的。后来我才明白,她大概也知道是谁欺负了我,可是清知道又能怎么样,一个小屁孩,一个老婆子,被人欺负了也只能忍着,哭都不能在人前哭,平白让别人笑话。
“活该我是爹不疼娘不爱的,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萧桐这话是咬着牙说的,四十岁的人,提起这些,眼圈依旧泛红。
“俞轻寒,我杀了人。”萧桐右手手掌比出一个刀锋的样子,对着空气虚虚地劈了一下,“手起刀落,血溅了我一脸,从那天起,我才知道人血是热的。”
俞轻寒知道萧桐说的是谁,那天她在场,把萧桐满脸血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
萧桐接着说:“明明是他该死,可是我杀了他,他却来找我索命。他质问我,为什么要杀他,我说我是报仇,可他说,我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有什么资格报仇,然后他就掐着我的脖子,拿刀往我身上捅,和我当年捅死他的位置一模一样。”
俞轻寒知道,这就是萧桐的噩梦了。
伤口总会愈合,疼痛一点一点消失,最终只会留下一个丑陋的疤。
可是恐惧不会消失,恐惧只会一天一天长大,靠着那道疤的滋养,再度成长为猛兽。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不问缘由的安慰只是毫无意义的逃避与推卸。
萧桐永远记得,自己被人欺负的时候,声称爱自己的那些人,连一句自己是怎么被欺负的都不敢问,所以即使她以牙还牙,也总会有比自己更厉害的人等着报复,因为他们都知道,自己身边连一个会帮她的人都没有。
连反抗都变得毫无意义。
萧桐说:“俞轻寒,你没资格爱我。”
俞轻寒只是隔了两扇防盗网,给萧桐杯子里倒了一杯牛奶,温热的,捧在手里,冻僵的手指都开始温暖起来。
俞轻寒跟萧桐认过很多次错,每次都保证自己会改,结果过了这么多年,她才发现自己连错在哪里都不知道,难怪萧桐怎么都不再信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了
第100章
那晚的事谁都没有再提。
关于那个梦,如果俞轻寒早十年开口问, 一切都会大不一样, 可惜她自己太怯懦,躲到现在才敢面对, 该错过的不该错过的早就都错过了。
不知不觉间,俞轻寒已经为萧桐熬了十年的粥, 她年轻时十指不沾阳春水, 如今人到中年, 厨艺却很有一套,家里也打理得整整齐齐,看不出一点年轻时的飞扬跋扈。
萧桐依旧会做噩梦,不同的是每次惊醒, 去阳台透气,总能看到俞轻寒已经在等着了。
萧桐朝俞轻寒看过去, 俞轻寒总是微笑着问她:“又做噩梦了?”
萧桐的冷汗还挂在脑门上, 惊魂未定地点点头。
俞轻寒又问:“能跟我说说么?”
梦的内容并不总是一样的, 所以萧桐有时会告诉她,有时不会。
其实就算告诉俞轻寒,她也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比如有时候, 萧桐的梦是小时候在路上被人堵着,往嘴里塞石子儿, 把牙磕掉了两颗,鲜血直流。
萧桐描述得绘声绘色,俞轻寒苦着脸, 捂着腮帮子道:“那得多疼啊。”
“挺疼的,疼得我晚上在床上直打滚,还不能跟我奶奶说。”
俞轻寒感慨,“你能长大真不容易。”
然后第二天早上,陈茴去买早点,就看见俞轻寒愁眉苦脸捂着腮帮子,陈茴问:“轻寒姐,你怎么了?牙疼啊?”
“是啊。”俞轻寒郁闷道,“别跟我说话,费劲。”
“昨儿不还是好好的么?怎么今天突然牙疼?该不会是牙髓炎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俞轻寒心情不好,语气也不善,“不去!”
于是陈茴回到隔壁裁缝铺,跟萧桐叨叨,“俞轻寒也不知怎么的,捂着腮帮子说牙疼,跟谁都欠了她二五八万似的。”
萧桐摇着扇子老神在在,“别理她。”
俞轻寒觉得自己把萧桐小时候经历的那些苦全都经历了一遍,可她和萧桐的关系依旧不远不近。
萧桐跟俞轻寒说的那些梦,都是很早以前的,早到那时候俞轻寒压根就不认识萧桐。
有些噩梦萧桐不说,俞轻寒也不追问,只是随口提了一句:“以前怪我不问,现在我问了你又不说了。”
俞轻寒对萧桐也没那么小心翼翼了,像这样类似抱怨的话,搁以前俞轻寒是绝对不敢开口的。
萧桐说:“有些事过期作废。”
萧桐的烟瘾来得突然,去得更突然,开春的时候陈茴想起来,说:“师父,你是不是把烟戒了?”于是萧桐才想起来,自己是好久没想着抽烟了。
“戒了。”萧桐点头道。
“师父,你牛。”陈茴冲她竖大拇指,“我看人家戒烟戒了几十年都没戒掉,到你这戒烟容易的跟喝水吃饭似的,说抽就抽,说戒就给戒了,厉害,了不起。”
萧桐笑说:“废话,能折磨别人我干嘛折磨自己呢。”
那个笑,让陈茴脊梁骨发寒,“师父你笑得怪瘆人的,你可别吓我,你折磨谁了啊?”
陈茴话音刚落,只见俞轻寒拿了条裤子一瘸一拐走进来,“小陈,帮我补个裤子。”
陈茴吃惊,“轻寒姐,你这腿怎么了?”
“没怎么,脚趾甲疼。”俞轻寒撂下裤子就走了。
陈茴回头看萧桐,只见萧桐还在笑,笑容里有点阴恻恻的味道。
萧桐觉得自己有往心理变态方向发展的趋势。
开春之后,萧桐发现陈茴的心思有点飘,经常跟萧桐请假不说,还老是晚上十点多才回来,萧桐有点警觉,有一次从二楼窗户里偷看,发现是个男的把陈茴送回来的,于是当天晚上萧桐就问陈茴那男的是谁,陈茴说是男朋友。
萧桐问:“怎么认识的?”
陈茴支支吾吾,才说那人是她奶奶邻居,去年她奶奶生病了,就是那人把她奶奶背去医院的,一来二去就熟了,最近刚确立关系。萧桐又问他是干什么的,陈茴说那人是江禹大学的研究生,马上要读博了。
萧桐让陈茴把那男生叫到家里来吃了个饭,萧桐觉得自己看人眼光不行,特地让俞轻寒也来了,把俞轻寒高兴得跟什么似的,饭局过后,萧桐才问俞轻寒觉得那男孩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俞轻寒不解。
“人品,人品怎么样?”
“中规中矩吧,没看出什么大毛病。”
“陈茴跟他会吃亏不?”
“这我哪知道。”俞轻寒失笑,“你这么说,那人是陈茴男朋友?”
萧桐道:“是啊。”
“那男的怎么样我不知道,不过陈茴你就放心吧,她心里有谱。”
萧桐不知道陈茴心里有没有谱,反正年中的时候,陈茴吞吞吐吐地来找萧桐辞行,说自己想去江禹闯闯,萧桐知道陈茴多半是真心实意想跟那男孩过日子了。
萧桐也没留她,“出去闯闯是好事,遇事别一个人硬抗,多找景行商量,多听她的意见。要在江禹混不下去了就回来。”
不管陈茴是出于什么原因,想出去闯荡总是好事,萧桐自己的徒弟自己知道,她是有那个能力的。再不济,江禹还有景行,有莫夕原,左右陈茴吃不了大亏。
陈茴九月份和那个博士生一起走的,之前她在时还不觉得,结果刚一走,裁缝铺子就冷冷清清的了,萧桐还真有那么一段时间的不适应。
陈茴走后,没人给萧桐买早点了,萧桐早饭也不好好吃,基本是冰箱里有什么吃什么,后来俞轻寒就每天早上把早点打包好直接给萧桐送到家门口去。
第一天送去的时候,萧桐说:“我不要。”
俞轻寒说:“你不要我也天天来敲门,再说又不是免费给你的,这早点我都给你记着账呢,一月一结账,以前陈茴买的时候也这样,你不信就去我店里翻账本。”
萧桐想了想,有人每天送早点过来也挺好的,于是就接受了,到了月底,果然是一月一结账,于是她便心安理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