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士当自强(4)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如今你因故受伤,我又怎能不来看望一下?”谢富挑眉道,“莫不是在楚兄心中,富是如此薄情寡义的人?”
“唤我淮青便是,你若再叫我楚兄,我便真当你是薄情寡义之人。”玩笑的口气带有亲近之意,他撑起上半身,朝谢富伸出手,平缓而又自然地道,“给我看看。”
谢富下意识地上前扶住楚淮青的身子,有意避开了他的背部,看见平摊在面前的手掌,怔愣了一下,不过没一会儿便明白了楚淮青的意思,装傻充愣道:“富此次前来可没带什么东西,淮青想看什么?”改口倒是改得极顺畅。
“还装。”一眼看破,楚淮青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人在耍无赖的方面向来天赋异禀,与他兜圈子怕是会绕进去,便一句话挑明了道,“将你的手给我。”
“这样…..不好罢。”谢富装作为难,“毕竟你我两个大男人,手拉着手…….”
“你若再磨蹭下去。”楚淮青捂着嘴咳嗽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我便将那些私藏的美酒全扔了,横竖我不爱喝酒,算不得亏。”
“可别。”率先注意到的不是酒,而是楚淮青不算红润的脸色,谢富适时收敛了自己的嬉皮笑脸,将手放在楚淮青的掌心,诧异道,“其实这几天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总喜欢将手拢进袖子里,哪怕最炎热的夏季也未见你几次出汗,冬季更是不曾出门,客宴直接避过性寒的小菜……”楚淮青一一细数,最后道,“这些破绽可够?”
“够了够了,不过你又如何断定我所中的就是冰草毒?”谢富顿了一下,“连我多方寻求都不曾知道仙醇可以缓解冰草毒。”
“我是不懂,但有人懂,而我只是将细节描绘给懂的人。”
掌心的手与常人无异,但手指触及掌心却能感觉到一股透骨的寒,还在说笑中的楚淮青眉头皱起,面色趋于凝重。
他原以为单靠仙醇酒便可解冰草的毒,现在看来,怕是不会这么简单。
谢富将这抹凝重看在眼底,也未忽略凝重之中掺杂着的担忧,不知为何,心中有股暖意腾升,面上还是不甚在意地道,“这几日我睡得安好,郁气消散不少,都得归功于你的酒,我看呐,若是再饮上个把月,这毒也能全解了。”
楚淮青却没应声,沉着脸翻出被褥里的汤婆子,塞进对方的怀里:“先暖暖,一会我叫下人拿件狐裘过来。”
抱着汤婆子的谢富有些发蒙,闻言更是哭笑不得:“现在正值初秋,寒冬的尾巴还没捏着,披狐裘算什么话?况且富又哪有这么娇气?”
“披狐裘只为让自己好受点,何必在意寻常眼光,而且,若你在意他人的眼光,便不会假装自己是纨绔,一装便是十多年。” 楚淮青道。
不怪楚淮青谨慎过头,他曾亲眼见识到上辈子的谢富被这冰草毒折磨得不成人形,每日几乎在用药草吊命,到楚淮青离世之前,似乎连基本的站立都无法做到。
想起谢富即使疼痛难忍也肆意大笑来安抚军中将领的样子,楚淮青便心里生疼。
“淮青也不差。”谢富揶揄道,“我可不像你,年仅十五便混出了那么大的名气。”
楚淮青笑道:“或许只因为我是楚国公世子。”
“就这点而论,我倒有些不明白你的想法。”谢富看着楚淮青,“楚国公手中虽握有实权,却不值得圣上为其大动干戈,照理说,你并无必要‘成为’纨绔。你也不像我,在家中的位置上不去下不来,有一个混江湖的姨娘虎视眈眈,更不得父亲重视和宠爱,只能被迫韬光养晦。”
听闻谢富谈及自己的家庭,楚淮青怕他想起不好的往事,言语踌躇,谢富看出楚淮青的忌惮,摆了摆手,“人尽皆知的事有什么好隐瞒的,先谈谈你的问题。”
“确实,以我父亲的地位,即使我展示出抱负与才华,皇上也不会对我们家下手,只会将我变为他手中的刀,为人臣子,在这点上我并不会抱怨什么。”楚淮青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却一字一顿,目光深邃,“但这些的立足点,是盛乾能够继续延续。”
这话说出来是惊世骇俗,然而谢富只是一愣,手里抱着那个汤婆子,走到门口看了一看,旋即转过身来,对着楚淮青道,“对一个盛乾人说出这话,你也不怕我将你当成脑子不清醒的疯子。”
“那我两大概都是疯子。”楚淮青笑道。
谢富‘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不置可否地道,“说实在话,虽然我也觉得盛乾无法长久维持下去,但至少还剩下三十年之期。三十年,足够你在悠闲之中腾出时间为自己打算了罢?”
“不。”楚淮青却摇了摇头,“至多还有十年。”
“十年?”谢富难得诧异起来,“如今边关无忧,赋税不算苛刻,各地官员虽不算辛勤但也不懒,如何只有十年?”他那三十年算的是新皇登基后吃尽老本的时间。
“富可知近年来宫里的开销?”楚淮青不答反问。
谢富稍微回想了一下,道,“我只听说皇上为皇贵妃娘娘修葺了紫兰殿。”毕竟是宫里的事,他这样普通的官宦子弟只能知晓个大概。
“不是修葺,而是重建。”楚淮青的语气平平淡淡,没有语气起伏,但就是因为这样,才更令人相信话中的真实性,“修葺只用花费三万两,而重建则是它的二十倍,外加皇上赏赐给妃子的金银首饰,各种动不动便操办的大小宴席,新任妃子的吃穿用度……七七八八,加起来足有两百万两纹银。”
“两百万……!”谢富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些仅是后宫所用的钱,还不算边关粮草器械,各地经营建设。”楚淮青的话里似含着叹息,“国库没钱了,皇上第一时间会怎么做?”
谢富忍不住皱紧了眉头,道:“加强赋税。”
“即便皇上要求的是征税三成到四成,从哪些官员口中下令颁布出来便是五六甚至七八成,大部分进了自己的腰包,剩下的小部分才上交朝廷。”楚淮青道,“皇上不懂节制开销,拿到的钱又不够他挥霍,赋税只会越提越高,而百姓的负累也会越来越大,若是此时降临天灾,阻断他们最后的活路,便是各地灾民领兵起义的时候。”
“若是起义,我朝将领英勇,平定叛乱不是难事,届时等皇上调查出原因,问题不也可以得到解决?”
楚淮青看了谢富一眼,轻声道:“可是我们的皇上已经老了。”再不像他壮年时那般英明大义。
谢富一愣。
“皇上今年五十有一,对普通人来说正值壮年,可他半生戎装,身体早已落下不可挽救的顽疾,他现在大半心思都在与妃子yin乐上,正是因为皇上已察觉自己时日不多,想要有个安逸的晚年来犒劳他的前半生。”
“若你说的话都是真的。”谢富终于笑不起来,话中带了些苦意,直逼楚淮青的眸眼,“那你想要做些什么?”
今日带给谢富的震撼已经足够多,楚淮青不准备将自己对后世所知的一切合数告知,只换了个谢富可以接受的说法:“拥护一个可以继承大任的新皇。”
庆幸的是,世界观的连番刷新并不影响谢富发挥他近似鬼神的头脑:“你不愿借用楚国公世子的身份,便因你所要拥护的人选与皇上认定的人选相冲,而你父亲楚国公是绝对站在皇上这边的,对否?”
“然。”楚淮青笑着点了点头,即使前世见惯了谢富的运筹帷幄,心里却依旧不免为谢富能轻易看穿他的心思而感叹。
“你想拥护的人是谁?”谢富一脸明白了的表情。
“三皇子秦策。”毫不犹豫。
“三皇子?”谢富这次愣得有些始料未及,“恕我直言,所有皇子中,我唯独没想过你会考虑到他。”
“为何?”
“因为三皇子他,不争。”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岁月间”,灌溉营养液 3
第7章 第七章[补]
谢富走的时候,身上还是披了一件狐裘。
“若我爹知道这件衣服是楚国公世子送的,估计要笑得合不拢嘴。”宽厚的衣料阻了寒意,谢富忍不住伸出手,指腹摩挲着裘内绒毛,开玩笑般说道。
“哪有这般夸张,不过,若富想看谢侍郎惊掉下巴的样子,回头我再差人多送几件,特意署名国公府如何?”楚淮青自是懂得谢富的恶趣味。
果不其然,谢富抚掌大笑,连连直道:“如此甚好。”他可是迫不及待想看老家伙吃瘪。
楚淮青一晒,拱了拱手:“富路上小心。”
“知晓知晓,淮青切记好好养伤,改日我再来看你。”谢富将门推开,又兀地回头,“另外,关于我们刚才商量的事,还望淮青再仔细斟酌一下。”
楚淮青闭口不答。
见楚淮青这副样子,谢富心中已有定数,只是他脸色未变,淡定地说出了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境况,“毕竟只有十年时间,容不得我们踏错一步。”
楚淮青顿了一下,极其郑重地道:“淮青知晓。”
谢富走了之后,房间恢复寂静,楚淮青没有再窝在床上继续休息,而是缓慢地撑起身,挪到窗边站立。
——因为三皇子他,不争。
“不争?”诧异之言脱口而出。
“百姓农家不争,尚能说为赤子,文人墨客不争,尚能说为君子。”谢富耸了耸肩,“可一个无心权势的皇子,你又能让他做些什么?”
“三殿下……无心权势?”
“我便这样与你说罢。”许是楚淮青的表情过于错愕,谢富不免多留意了一下,慢慢与楚淮青解说,“朝上那些老迂腐,说什么叛贼血脉无法继任天下,也不想想先皇的江山是怎么从前朝皇帝手中夺来的,换而言之,要想登上高位,有没有资本才是关键。”
“你说的资本是指?”
“大皇子的资本是他的年纪,二皇子的资本是他的声望,四五六皇子暂且不论,七皇子的资本是他的母妃。”谢富话音一转,“但这些资本,都比不上皇上的宠爱和偏袒。”
“朝中看似有不少整日直谏皇上的臣子,其实真正掌有实权的大多是皇上的人,群臣高呼动摇不了一个铁了心的皇帝,哪怕他们现在叫得再嚣张,最后也只能臣服于那一纸诏书。”
“综上所述,三皇子才是拥有最大资本的人。”
楚淮青顿了一下:“可你说的是曾经。”
“你也知道我说的是曾经。”
严肃的脸一变,谢富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关键就在于三皇子无所作为,若他肯稍微做出一些举措,也不会变成如今这番境地。”
“等一下。”
楚淮青觉得自己凡人的思维大抵是不够转了,以至于明明知道谢富是什么意思却还无法理解,“三殿下他只是——”
“你是想说三殿下没那心计吗?”
谢富懒洋洋地抬了下眼,一言一语却似利箭直击要害,“前皇后逝世时三皇子已经三岁有余,正是感知外界善恶的年纪,即使皇上再怎么掩饰,也抑制不了暗地里的闲言碎语,你认为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三皇子,真的会对什么都一无所知吗?”
“可……”
“三皇子的母妃不是普通的妃子。”谢富的语言终是犀利,“他是皇上心中的朱砂痣,是任何人都不可代替的,这么多年来皇后的位置一直空缺,难免有心人不会心起嫉恨与歹念,可是三皇子却一直平安无事到了现在,甚至没遇上过‘大病小灾’,难道靠的全是皇上对他的庇护?”
当然不是。
早在两年前皇帝就已经失了对秦策的关注,可是秦策在这两年里依旧是安然无恙,这其中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再者来想,三皇子到底是不是个聪明人,与他接触过几次的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
看着无言以对的楚淮青,谢富摊手耸肩,正欲给楚淮青‘醒脑’醒个彻底,面前的人便出乎他意料地发了话:“不,你错了,正因为三殿下是聪明人,所以——”
“未来的天下之主,唯他无其。”
群鸟惊飞,打乱了楚淮青的回想,楚淮青仰起头,思绪却不知飘向了何方。
上辈子他被主公救起的时候,谢富早已更名为谢穷酒跟在主公的身边,是主公军中名望极高的第一军师。闲时有兵将好奇提起谢富与主公两人的初识,两人也是不带虚言地相互夸赞一番,颇有惺惺相惜之象,是以楚淮青从未想过谢富早年对秦策是这样的看法。
而在他的印象中,主公对权势一向怀有很明确的掠夺性,多次笑说势必将天下江山囊括手中,即使是最艰难最绝望的时候,也从未动摇过登上至高之位的决心,那阵在各诸侯之间流传着一个说法——秦策没有‘宁可我负天下人’的无情,却唯有枭雄之姿可解。
他一直认为主公想要这天下,但如今重活一世,多方筹备后,事实真相却告诉他:主公其实无心权势。
在这段时间内,主公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还要按原计划为主公继续筹备下去吗?
‘叩叩,叩叩。’
敲门声传来,紧接着是问话:“少爷,老爷有事让我告知您。”
楚淮青转过身,换上一副皱眉忍痛的脸,快速移了几步,假装自己正从床上走到桌边:“咳咳,进来。”
推门走进的小厮见状一慌,上前扶住楚淮青,“少爷,您怎么下床了,你的伤还未好呢!”
“一惊一乍的,本少只想喝口水。”楚淮青挥开小厮搀扶的手,没好气地道,“说吧,什么事?”
小厮狗腿子地帮楚淮青把茶倒好,复了,看着楚淮青不耐的脸,又有些支支吾吾:“那个,少爷,老爷让您准备准备,今晚早睡,明儿好趁早…..进宫去。”
楚淮青这厢刚把茶水端起,闻言动作一滞,暗自思衬间直接将茶盏搁桌上,发出‘嘭’的一声响,茶水洒了一桌:“进宫?进什么宫?我这刚醒没两天,走路都不带劲,爹就要我进宫!?”
小厮瑟缩了一下:“是,是这样的,刚才皇上派人来府上下旨,说让您养好伤后进宫陪着三皇子殿下,老爷又说赶巧不如赶早,反正您躺了五天也够了,去陪陪三皇子总好过在家闲着。”
您不愧是我亲爹。
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虽说拖伤进宫的事楚淮青不大感冒,不过陪着秦策……
“皇上有没有提到要我去陪着三皇子做什么?”
“这个….好像旨意里是说,因三皇子在宫中寂寞,而少爷您又罕见地和三皇子玩得开,皇上就想让你们做个玩伴,带三皇子一起玩一玩…..”
“玩得开?本少一身的伤都是拜他所赐,玩个混子的开!”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楚淮青朝着门口肆无忌惮地发着火气,“皇子怎么了,皇子就了不起啊?爱谁谁,反正本少不去!”
屋外过路的家仆们听了,纷纷吓得跑开。
小厮被吓得大惊失色:“少爷快别这么说,那可是皇亲国戚啊!要是老爷听到了——”
‘叩叩!’
听到这阵敲门声,楚淮青浑身一震,就像瞬间蔫了的小白菜,和小厮面面相觑以后,底气不足地试探了一句:“咳…..门外是谁啊?”
“少爷,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