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知县允许有什么用?上头不允许。”商人嘿了一声,“我是不指望新的知县了,反正啊,待不了一年半载就得回去。”
来这的知县多是被贬谪来的,来了不是整日哀叹自己的命运,就是想方设法回繁华中原去。难得有那么两个想要好好治理的,对着定沙县这种环境也是无计可施。
这日子久了,老百姓已经不指望父母官了。
他们说得热火朝天,一直到天黑才各自回去。
商人坐在凳子上剔牙,一边说:“我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人,今天遇上的这位却让人看不懂,要说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看那通身的气派,不像。要说是富贵窝里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对咱们都没有架子。看不透,看不透。”
他妻子正整理床铺:“你看透了也没用,他是士族,咱们呢,商贾。他说两句好话,你还真就当朋友了?”
“话不是这么说,”商人说,“一个人是看得起咱还是看不起咱,我一眼就看明白。”
闻言,商人妻子直起腰,对着丈夫没好气道:“这话你别和咱们女儿说,回头她当真了看我不闹你。就这一个女儿,我可舍不得她给人做妾。”
“看看,你怎么还想到那儿去了?行了,我不会和女儿乱说的。”
商人屋子的灯熄灭了,安以农屋子的灯却还亮着,他在信上写了商人的事,并且说自己听着听着,心里不悬了,反而觉得那里大有可为。
既然定沙县的气候不适合耕种娇贵的作物,那他们可以种植一些不娇贵的作物啊,比如牧草、高粱、大豆……而那据说特别甜的瓜果,也可以找机会做成果干和罐头。
安以农还提到了一种橡胶草,在他记忆中,西北就有这种草,可以制作出橡胶来,有了橡胶,蒸馏器、罐头都可以安排上了。
此外,定沙县在两国边界,如果能设立互市,互通有无,绝对是利大于弊,两边的日子都会好过起来。但是这种事朝廷要考虑很久,不知道能不能申请下来。
商人就像水,水太多,形成水涝,水枯竭,又变得贫瘠,只有数量恰好的流动的活水可以带来生机。
如果他真的把互市申请下来,谁来主持互市呢?又应该打造怎么样的重点产品?
他写了整整三页,说着自己的想法、理想状态、可能遇到的麻烦,一直到外头打更人敲着梆子经过才停笔。
“劳烦你交给他。”信纸折好之后就放在了桌面上。
一只信鸽飞过来叼起它,眨眼就飞远了。
信件很快到了顾正中的手上,他此刻正在距离定沙县不远处的一处荒漠,头顶乌云遮挡着圆月,枯木如鬼影一般扭曲,头戴动物头骨的外族祭司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毒虫爬了一地。
“之前活埋人那个万人坑清理了。”顾正中一边打开信纸一边吩咐下属。
他身边的影子便无声无息退下。
“先生,启信安好……”点点荧光飘动,为他照亮信纸,顾正中一字一句看着,仿佛能看到那人坐在灯光下,一笔一划写信的样子。
他眼中带起笑意,表情也变得温柔。
清风像是情人亲昵的吻,吹散了遮蔽月亮的乌云。
光洁明亮的月亮挂在空中,银子一般的光洒落在苍茫的荒漠上。沙子无声流动,一点点吞没这个意欲诅咒中原土地,制造瘟疫的祭司。
“异族人,你越界了,这里不是你的领地。”月光下突然出现一只巨大的白色骆驼,骆驼全身都散发着光,眼睛像是两粒宝石,美丽又神秘莫测。
顾正中收起信,也敛了笑:“那又如何?”
白色骆驼身体拉长变形,变作蒙着头纱的异域美人:“为了一个人类,你要得罪多少人?这样四处与人为敌,实为不智。”
“那是我的事。”顾正中慢条斯理地将信纸收起,“要打吗?那就别废话。”
这一日的荒漠刮起了风沙,风沙淹没了一座废城。
第二日安以农和商人一起上路,他们的目的地是一样的,结伴走更安全。
“说来也是奇怪,这一次走了那么久也没有遇到强盗。”商人想起这件事,“真的很奇怪啊。”
“你还希望有强盗上门不成?”他妻子问。
“我并没有这样说,哎,不和你说了。”商人站起来,去检查自己骆驼上堆的货物。
商人带回来的货物包括盐、茶饼、糖、书籍……据说都是本地很喜欢的货物,不愁卖。
虽然商人没有细说,但是这一趟来回,他可以赚到安稳过三四年的银子。当然,这其中的风险也很大,比如刚刚商人说的强盗。
安以农见了,就走过去,问一些关于定沙县的事情。
商人知道他要定居几年,所以也没有隐瞒,都一五一十和他说,甚至连定沙县几个大户,还有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也都隐晦地说了。
“我们都知道,关外的马贼,就是他们家的。那兜里的钱,库房里的钱,还有他们家吃的喝的,都沾着咱们牧民的血。”
这家商人是定沙县土生土长的百姓,但是因为经商常年在外,也算是见多识广。他妻子又是外族人,所以对外族也知道一些,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向导了。
他们一路走一路聊,同行五六日,终于到了定沙县。
县城大门开着,有官兵在那里检查路引,看起来还挺仔细。安以农走下马车,混在人群中排队,一面观察四周。
进出的有本地人也有外族人,士兵都是一视同仁,确认不是通缉犯就会放行。
很快队伍就进行到了安以农这里,他拿出自己的路引。士兵看了正要放行,忽然觉得不对,拿起来又看了看名字和备注:“您是新来的知县大人?”
安以农点点头:“是我。”
四周围等着进城的人都是精神一振:“知县?哪儿呢?”
“知、知县大人?”和他一道的商人腿软,满脸震惊:这一路他可没少说官府的不作为,还说新来的知县未必就比前头那个只知道醉生梦死的酒知县好。
完了完了。
“草民拜见……”
“老乡。”安以农扶住几乎要跪下去的商人。
“谢谢你一路的介绍,我原本还很不安,然而经过老哥指点,我是真心觉得,咱们定沙是好地方,是个宝地。迟早有一天,天下人都会知道,咱们定沙县出最甜的瓜果,出最好的牛羊肉。”
第73章
来新知县的事,县里大户比平民更早知道。
“据说是个年轻的进士。”白家的掌权人摸着自己油乎乎的胡子,他们一群人正在自己院子里吃烤全羊。一刀一片肉,吃得满嘴油。
“年轻的进士?会不会坏了我们的好事?”
他们都不喜欢年轻的进士,年轻气盛不知道天高地远,以为自己考上进士做了朝廷命官,就能在这片土地上说话。
呸!
定沙县这个地方,他就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
“毛都没长齐的小儿,连我们说什么都听不懂,不过镀个金就回去了。”
“就是,区区一知县,怕他怎的?哼,那关外的马贼可不认他什么知县不知县。诶,吃肉吃肉。羊肉滋补,吃完肉,再找两个胡姬快活快活。”
几个人就哈哈大笑,吃肉喝酒好不痛快。
此时的衙门里,安以农正翻开县丞送来的册子,摞起来一米多高,都是县里的人口、税收、刑事案件等等。
他想要把里面的信息提取出来,归类,方便以后查找。
“咳咳咳。”他挥着空气中的灰尘,然后用打湿的手帕擦书皮,“这得看到猴年马月?”
他才说完,下头大堂里出现四个青灰色的影子,都是戴着头巾书生模样的鬼。
“学生魏河/张学锋/黄天石/刘铭参见知县大人。”
安以农还没反应过来,顾正中捧着一个木盒出现在他旁边:“琐碎事交给他们,做了一百多年的师爷,这些事总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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