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景长嘉踏入路乘川的办公室,他的内心已经经历了从羞耻到平静的巨大心路历程。
路乘川一见他就乐开了花:“怎么这个表情啊?不喜欢?”
景长嘉苦笑道:“感觉……有些羞耻。”
路乘川更乐了:“我可是问过大二那些学生的,都说这么弄你一定会喜欢。”
“他们必定是想看我出丑!”景长嘉捂着脸,“您下次可千万不能信他们。”
“还有下次呢?”路乘川打趣他,“看来我们长嘉对于再拿几个数学大奖的信心,是很足的嘛。”
景长嘉放下手,一双眼盈满了笑意:“我现在应该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这时候都没有信心,那什么时候才能有信心啊。”
路乘川哈哈大笑。
他接了杯茶递给景长嘉,自己也捧着个茶杯在景长嘉身边坐下。
两个人都慢悠悠的喝了口茶,路乘川才收敛了笑意,说:“原本是不该这么早和你说这些事的。”他抬眼看了景长嘉一眼:“打算毕业了吗?”
景长嘉侧头看向他,然后沉默地点了点头。
路乘川转过身,从自己椅子背后掏出一个文件袋,递给景长嘉:“六月的毕业典礼,你可得记得来。”
景长嘉一愣,他看着路乘川早已准备好得毕业证书,眨了眨眼才伸手拿了过来:“老师,谢谢您。”
路乘川沉默地摆了摆手。他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说:“你可别谢我。你发了数学年报,本来就达到了毕业标准。现在拿了奖才毕业,也是给学校留了个大荣誉。是我该谢谢你。”
他说完这话,幽幽叹了口气,又抬眼仔细地看着自己这个学生。
还没满20呢。
换成古代,就是还未及冠,还是个未成年小孩子。
就是这么个小孩子,生死边缘走了一圈,受尽了苦头,变成了了不得的大人物。
“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路乘川想起那封顿涅瑟斯的聘用信,“要……出国吗?”
他话一问出口,就又迅速地摆了摆手:“你先别说。别告诉我。”
他站起身,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才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摸出钥匙打开了上锁的抽屉。
那里面也摆在一个信封。
路乘川顿了顿,才拿出那封信,走回景长嘉身边:“你看看吧。”
景长嘉伸手接过:“这是?”
“大长老给你的贺信。”路乘川说,“看看吧。”
他给了信,又似乎有些后悔:“我不想干扰你的决定。但是……你总得到处都了解了解,再做决定。”
景长嘉一字一句地看着那封贺信,许久后才郑重地将之收起:“老师,我知道你的苦心。谢谢你。”
路乘川眉头皱出了一个深刻的川字:“那你现在怎么想呢?”
“顿涅瑟斯给了我聘用信。”景长嘉直接道,“我会去。”
路乘川眉头的川字几乎要凸出皮肉:“我也可以给你。玉大、龙大,都可以给你!”他似乎感觉自己有些激动,用力呼出一口气后,才又开口:“长嘉,布伊戈不是个好地方。”
“我知道。”景长嘉说。
“你不知道。”路乘川摆摆手,“你知道麦田奖这一届为什么争论到明面上了吗?明明奖项不止一个席位,却依然闹得不可开交。因为布伊戈不允许龙夏在这个时候出一个天才。”
“做学术的,本来不该和政治牵扯这样深。我们只是想探索更多的真理,只是想更多的探查这个世界的可能性。但是长嘉,当你的智慧足以代表一个国家的时候,你就离不开政治的枷锁。”
路乘川双目有着浓重的悲哀:“我知道以前有过留学经验的老师更容易晋升,但现在不是这样了。我们需要自己培养的纯粹的科研人才。以你的头脑,即便不去布伊戈,你依然会获得你想要的一切。”
“你戴理老师,当年在龙大,确实因为一些原因导致了他的离开。但你想过他在国外干得好好的,又为什么要回来吗?”路乘川低声说,“或许你们才应该聊一聊这个问题。”
“不是的老师。我并不是因为自己想要得到什么,才想去顿涅瑟斯的。”景长嘉说。
“老师你看,我其实并不怎么缺钱。家里不是大富大贵,可数学研究也不是什么需要大钱去支撑的学问,现在的钱足以让我躺着过一辈子。我也死过一次,于生死之间也有自己的思考,没有太盛的物欲。”
他站起身,倾身拥抱了一下这位对他贯来慈爱的老人。
随后才站起身,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但是老师,布伊戈作为世界科研中心已经太久了。”
“不会太久!”路乘川语调激动,“我们在努力!所有龙夏科研人员都在努力!”
“我也想为之努力。”景长嘉温柔地说,“自从现代科学诞生起,世界性的科研中心就一直在迁徙。两百年前布伊戈吃遍战争红利,从此成为世界的科研中心。它是一代又一代的科学家心血造就,以最宏伟的理论发现为此奠基。”
“——可它并非不可转移。”
景长嘉蹲下身,握住了路乘川颤抖的手:“老师,既然如此。21……乃至22世纪的世界性科研中心,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呢?”
他仰望着老迈的数学家,双目好似有太阳闪耀:“为了建设我们自己的科研中心,我要去亲眼看一看。”
第46章
路乘川怔怔看着眼前的孩子。
他在一刻钟之前才想过,他的学生还是个孩子;要是放到古代去,甚至还未成年。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却在他年轻的身体里,藏了这样大的一个愿望——或者说是,这样强大的一个欲望。
路乘川蓦地想起德沃克奖对数学家们的赠言:你当对世界充满贪欲。
他这一刻,真真切切的在景长嘉身上见到了这样的贪欲。
他分明年少,分明只有一个人,却敢说“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呢”?这样一个独自一人根本无法实现的目标,却是他人生的道标。
胆大,贪婪,无畏。
少年人通常无知才无畏。可他却是明知山路崎险,却依然无畏。
而最为荒谬的是,路乘川竟然觉得,他真的能做到。
他这个年幼的学生,他们最年轻的麦田奖获得人,似乎真的能摘下他眼望的旗帜,并将之带回家乡。
路乘川颤抖着手,轻轻拍了拍景长嘉的手背:“想法很好,但这很危险。你很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不会的。”景长嘉笑着道,“我只是个纯粹的数学家。当我研究的是几百年后才能落地的问题,那我就是个最不接地气也是最没价值的科研者。”
路乘川看着他:“一定要去?”
景长嘉点了点头。
作为云中郡王时,他已然在弘朝见过那个时代的世界科研中心。
作为未来孤儿时,他也在全息网络里见过了未来的高等学府教育模式。
只差现在了。那块认知的蓝图,只差顿涅瑟斯。
他总该去顿涅瑟斯看一看,才能知道他们与对方有这多大的差距。
路乘川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口气,他可以告诉景长嘉,你不用去,我们学校就有很多顿涅瑟斯回来的老师。也可以告诉景长嘉,你想做什么研究,想与什么人合作,学校都能给你请回来。
可这些话在胸口堵了半天,到底没有吐出来。
对于一个求真者,只让他听闻而不让他眼见,是一件残忍的事。很多事,也唯有亲身感受,才能知晓差距。
最终,路乘川只是抓着他的手,问:“准备什么时候去呀?”
“准备明年再说。”景长嘉笑眯眯地道。
“哦?”路乘川一惊,“怎么要明年才去呀?是哪里有困难,还是有谁不让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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