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祝这故事,狄其野在未央宫的杂书堆里翻过,也就升起了三分兴趣。
戏班没有接着演,而是跳了戏,姜扬原本心里一惊,生怕出什么岔子,总觉得戏台侧边的师傅们神色也不大对,但听出是《山伯临终》的起调,也就放下心来。
《山伯临终》这折子戏,唱的是梁山伯临死前,在病榻上对母亲倾诉对祝英台的相思,对祝家父兄之贪财、马家父子之霸道的痛恨,最后嘱托母亲要和祝英台同葬。
若是唱得好,那真是情深一片、动人心扉。
可那小生一开嗓子,姜扬的脸色就变了,这戏班子胆大包天,竟然当台改词!
狄其野对着戏本子听着,对顾烈疑惑:“是戏本子不对,还是改词了?有些字听着不一样。”
狄其野不惯于听戏,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园子里其他人都是常听的,哪里听不出这是在唱什么。
这哪里还是唱梁祝,这是改了部分戏词,在唱陛下养父府里的十三姨娘和她表哥呢!只是将养父改成了某朝国公,换汤不换药。
姜扬霎时满头大汗,要往顾烈面前跪,顾烈摆摆手:“敢当台改词,有些墨水,有意思,让他们唱。”
有意思可不一定是好意思,姜扬捏着把汗,这辈子没听过如此提心吊胆的一场戏。
那小生抱着花旦,改词唱到:“半年连娶三房妾,枯朽木害苦鸳鸯双泪垂。只听说东宫锁良将,未料得国公夺表妹。源头本无清渠水,怎怪天灾现频频。*”
这都已经明显得不能算是暗示了。
姜扬眉心一跳,当即二话不说跪倒。
满院宾客又都跪了一地,除了台上唱的戏鸦雀无声,如此鼓点又急、胡琴强响,竟是一派鬼域凄艳的气氛。
狄其野躺着也中_枪,挑眉又翻了一页戏本,顾烈面无表情地听着。
那小生将手边的空酒坛作势往自己身上一浇,胡琴边鼓都渐隐低回,完全衬出那小生的唱。
到最后,到底是唱回了原戏词:“儿与她,生前不能夫妻配,死后要与她同坟台!*”
顾烈伸出手来,拍了三下。
琴鼓钹笛俱静,台上台下跪了满地的人。
“词改得偏了些,唱得不错,”顾烈点评道,“有赏。”
姜扬阻拦道:“陛下,这唱得颠倒黑白,中伤朝廷,如何能赏!请陛下收回成命!”
那台上小生倒是傲气满满的做派,磕了三个头,大声道:“陛下,草民只为劝诫,不敢受赏。这是草民一个人的主意,若要降罪,也请陛下只拿草民一个人问罪,与他人无干。”
他说完,顾烈没开口,狄其野却笑了:“你只为劝诫?劝的什么?”
那小生剜了狄其野一眼,好像在谴责狄其野自己不争取反抗还谄媚顾烈,又是愤恨又是怜悯,把狄其野雷得险些一抖,很有些遭不住。
然后才听那小生说:“定国侯住在东宫,于礼不合,陛下不约束养父,酿成冤案,劝的就是这个。”
狄其野听来,都是些浅话,没有回复的意思。戏班老板却是急了,大声呵诉:“谁教唆你的?”
那小生面色一紧,死咬着说:“没人教唆,是草民一个人的意思。”
这明显就不是一个人的意思。
姜扬叩首道:“请陛下回宫歇息,臣一定查清背后祸首,严惩不贷,给陛下一个交待。”
“事要查清楚,台子上这些人,严惩就不必了,”顾烈站起来,狄其野也起了身,顾烈摆手道,“不过是骗取清名的傀儡罢了,严惩他,正中下怀。”
姜扬应是。
陛下带着定国侯和王子起驾回宫,顾昭转身前,深深看了戏班众人一眼,最后轻轻在姜扬身上扫过。
那眼神深沉尖锐,叫人不敢直视。
*
原是想让顾烈出去散散心,没想到心没散成,反倒遇了场鬼事,回了未央宫,狄其野难得乖顺地趴在顾烈怀里,伸手给他按揉头上地穴位,哄孩子似的念:“不生气不生气。”
顾烈好笑:“我不生气。”
这点闲言碎语就要生气,顾烈早就气死了。
狄其野留心了顾昭的表现,对顾烈道:“你儿子心疼你,给你记着仇呢。”
顾烈笑笑:“那你呢?”
狄其野挑了挑眉。
这事虽然似乎是因他而起,但顾烈和小小戏班不是一个重量级,得罪了顾烈,就算顾烈不许严惩,这戏子和戏班都完了,狄其野本身不喜欢因言问罪,还真说不上心疼。
“你生气,我心疼,”狄其野折中道,“你被骂,就只能找你儿子心疼了。”
顾烈抱着怀中人转了半圈,换了上下位置。
顾烈定定地看着眉目依旧是潇洒肆意的人,今夜变故,他确实并不放在心上,但那小生唱腔不差,把《山伯临终》最后一句唱得是凄凉婉转,摧折心肝。
生前不能夫妻配,死后与你共坟台。
真是,人世无缘同到老,焚骨成灰伴孤坟*。
顾烈受到邀请,低下头去,碰上狄其野迎来的唇,他边亲边想,自己前世,不单是个瞎子,还是个傻子。
“陛下。”
元宝在外面犹豫地禀报:“右御史大人出事了。”
顾烈将狄其野放开了些,调匀呼吸,才问:“什么事?”
元宝说,姜延轮完值回定国侯府,发现牧廉晕倒在后园里,怎么都叫不醒,想请陛下开恩,让他带牧廉进太医院求张老医治。
“准了。”
“是。”
顾烈琢磨着,他想起前世此时,正是狄其野遇到吾昆,被参叛国的时候。
吾昆交给狄其野一袋土,被狄其野洒在了定国侯府的后园。
那不是土……
“元宝,”顾烈又开了口。
“在。”
“你亲自过去看着,”顾烈安抚地拍了拍若有所思的狄其野,“若是什么危急病症,随时来报。”
“是!”
作者有话要说: *改的词,改自越剧《山伯临终》,没改的,就是《山伯临终》原戏文
*人世无缘同到老一句,前半句是粤剧《山伯临终》原文,后半句胡诌哒
第107章 营养剂
到天光亮时, 元宝都没有打扰禀报, 想必不是什么大问题。
只是昨夜那么一打岔, 顾烈又想起了狄其野年幼时被牧廉掳进鬼谷,硬是在简陋山洞里野生野长了十年。
这人还不会做饭。
“你是怎么在清涧里活下来的?”顾烈边给狄其野梳发边问。
狄其野好笑:“干嘛又问这个。都过去那么久了。”
“不过四五年,怎么能说是久?你还不会做饭。”今日不上朝, 顾烈挑了件绣了竹枝的白色常服,给束好发髻的狄其野换上。
狄其野对顾烈这种给他挑衣穿衣的癖好,虽然经常取笑, 也没有强烈反对的意思。毕竟狄其野骨子里对这些都很散漫随意, 再说了,从投楚开始, 狄其野的四季衣着就是顾烈一手经办,狄其野自己不清楚自己有多少衣服, 顾烈是记得明明白白。
“我能文能武,还能饿死吗, ”狄其野不在意地搪塞,而且强调道,“我是不会做饭, 但至少我会把东西煮熟。禽兽能吃的就没毒, 滚水煮熟了就能吃,多简单。”
回身看到顾烈的表情,狄其野还补充安慰道:“这里自然的野菜野味,就算只是煮熟,也比我上辈子喝的任何一种营养剂好吃, 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去御膳房试试还原营养剂的味道,保证你一喝难忘。”
顾烈为他系上腰带,挂上一个写意小巧的玉竹坠子,然后把人往怀里一拉,双关道:“嗯,让我尝尝。”
*
太医院。
顾烈以顺路的名义,跟着探望牧廉的狄其野一起。
他们到的时候,张老在给牧廉下针,他们没有打扰,牧廉躺在病榻上,他的脸依旧是僵的,也看不出什么来。
姜延不在,听一位研习医士说,指挥使大人刚走。那应该是回近卫营交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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