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再议,最终议定,半月后启程,前往鱼凉会盟。
*
等到姜扬大张旗鼓地准备开来,众将领才惊觉,主公这动静不像是要前去会盟,而是要去打大决战。
哪有参加和谈会盟,把全副身家都带上的?
于是所有人都隐约意识到,是时候了。
决定争霸最终胜负的时刻,即将到来。
顾烈亲自与姜扬去查看给士卒预备的棉衣,祝北河办事无可挑剔。回来路上经过城楼,一时兴起,与姜扬拾阶而上,登临城楼,东眺云梦泽。
纪南城青灰色的高大城楼掠光浮金,城内阔台高阁,轩亭参差,不似凡间城池,宛若星宫。绕城的枝江汇入波涛平缓的云梦泽,云梦泽,楚人魂牵梦绕之地。
楚王先祖战国时曾在此巡猎,祖父顾麟笙在此受封一字并肩王。
他顾烈,在灭族之祸后,带领楚人打回纪南城,在此一手打造出了无敌水师。
寒风猎猎,云梦泽水面辽阔,百舸相连,巨船往来,水军大营正在操练,这支水师曾完成重回荆楚的梦想,曾攻克水匪割据的信州,如今,仍是守卫海境不可或缺的战力,让海寇闻风丧胆,见旗而逃。
然而,这支无敌水师最最荣光的时刻,已经是过去了。
现在这支楚军,也早已经不是需要顾烈身先士卒、带伤杀出“火凤杀神”凶名的楚军。
楚顾版图不断北扩,楚军不断壮大。
顾烈心知肚明,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日子,不再属于他。
诚然,他还会有上场打仗的机会,但那不能算是打仗,只是在重重保卫下临场督战罢了。
他并不热爱征战,但并肩拼命的热血豪情,毕竟难忘。尤其是对于他这种生不出太多喜怒的人。
优秀将领层出不穷,还有狄其野这样的天才人物,眼下已经是属于他们的时刻。
顾烈明白自己的职责。
他凝望着一手打造的水师,凝望着烟波浩渺的云梦泽,眼神专注地像是在诀别。
再见面,大约就是明年翼州决战,到那时,天下谁主,胜负将分。
是时候了。
这一去,蓬山路远,帝王座高。
“主公,”姜扬似有感应,忽然唤道。
顾烈低头笑笑,终于松了口:“就换那套皮甲吧,反正我如今穿着铠甲,也只是个样子货,不如轻松一点。”
姜扬是跟随顾烈一路打天下的人,自然知晓顾烈是舍不得远离战场,一时心软道:“其实也不必着急……”
“不,”反而是顾烈坚持,“是时候了,我不适合再领兵,也不应该再领兵了。非穿着铠甲,倒矫情。”
主公如此明察自省,姜扬一声叹息。
*
回到寝殿时,狄其野正在抄军规,他笔走游龙,抄完一张扔一张,满地都是纸。
狄其野怕冷,寝殿里专门给他生了竹炭暖火,就这样他还把顾烈给他备下的手套戴着,也不知这人冬天怎么打出的胜仗。
“活动起来就不冷,被关在屋子里当然冷,”顾烈没发觉自己问了出声,狄其野理直气壮地答。
可拉倒吧,前世顶着敌我双方将领嘲笑,坦然自若地把皮手套一直戴到三月份的也不知道是谁。
那副皮手套还是狄其野找裁缝专门做的,用最软的羊羔皮,内面细细缝了一层薄羔毛,外面打着粗糙斜纹,虽不好看,但既贴手又不会手滑。其实不少将领私下找人学着做了,训练时用,不好意思在战场上戴出来。
现在狄其野手上这双,是很多年后武库出的改良款。
狄其野抄着抄着,啧一声,把一张纸揉成团丢出去,滚到顾烈脚边,顾烈捡起来一看,原来是韦碧臣那些骂信中的一封,想来是狄其野存心不想好好抄,满案都是乱七八糟的纸,拿错了。
这韦碧臣……
顾烈将纸团扔回案上,问不满抬头的狄其野:“你觉不觉得韦碧臣的话熟悉?”
“你是说那老贼?”狄其野一点就通,“这无从考证。如果韦碧臣也是他的徒弟,见过韦碧臣的最多也只有三个,一是把他掳进山谷的人、一是他出师时掳进山谷代替他的小孩、一个是老贼。去哪儿问?”
顾烈回想狄其野曾说过的话,联系前世狄其野蹊跷的与风族首领私会,顺着寻找线索:“你说过,掳你进谷的是一个怪人?这怪人,何解?”
既然主公问话,狄其野堂而皇之停了笔,把笔丢进陶山笔洗里,他眼神往顾烈脸上一转,不怀好意道:“先说好,事实如此,末将可不是故意影射主公。”
想使坏就客气起来了,顾烈不知他这话从何说起,学他挑了挑眉。
狄其野轻咳一声,正经道:“那人大约十八_九岁,穿着颇为讲究,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但他的脸是坏的。”
顾烈疑惑:“脸是坏的?”
“他的脸是僵的,很难做出表情,可说话语气声调是正常的,而且情绪还颇为丰富,所以他一开口,就反常得可怕。”
“我曾见他用长银针戳_刺脸上的穴位,那时他的脸突然失控,整一个耷拉着,嘴角流涎,他说是忘记吃药了。”
“他想说服我拜师,一直说他师父是个好人,他生病也没有扔了他,还帮他研究针灸和药丸。可你听,这话根本就不正常。”
“但我觉得这人并不算坏心,只是被教坏了,当然,我可不想再见他。”
顾烈听来,这事确实是和韦碧臣的心思一样扭曲弯绕,可问题不在这里:“所以,你意思是,我的脸也是坏的?”
“末将不是这个意思,”狄其野直视着顾烈的双眼,“主公恰恰相反。他是动不了脸,主公是动不了心。”
顾烈都不知自己是不是该生气,他早知狄其野看穿了他过分冷清,但他没想到狄其野还真敢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但转念一想,这辈子狄其野敢说出来,总好过前世什么都不说,最后不声不响来个晴天霹雳。
当主公当到这份上,自己应当是独一份。
顾烈心底自嘲。
狄其野见顾烈不反驳,拐弯抹角地试图谏言:“我觉得,人活着,总该允许自己有些乐趣。”
前世今生,狄其野大概是一定要给他当这个大夫。
自己病成那样出来给人看病,比颜法古算命还不靠谱。
顾烈好笑地看着狄其野,反问:“那你呢?”
“我怎么了。”狄其野疑惑不解。
“你,”顾烈想起这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驴品性,心底叹气,“你军规抄完了?”
狄其野一翻白眼,十分不雅地撸起袖子,换了支笔,沾墨,不入眼也不入心地抄起来。
*
此时,纪南城东。
曾经鼎鼎大名的元一道观,如今衰落得空无一人,荒草丛生,鬼影瞳瞳,不像是个道观,倒像是个鬼窝。
颜法古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道袍,拿着旧拂尘的手中还拎着纸钱袋子。
他曾在这出家,曾在这痛失挚爱,曾在这砍死人。
他穿行在道观中,口中念诵经文,手中雪白的纸钱一把一把地抛洒入空,被寒风卷高,又飘飘扬扬地落下,像是无边飞雪。
颜法古曾有一个极疼爱的女儿,他的妻子难产而死,颜法古亲手将女儿带大,长得冰雪聪明,伶俐可爱。
她还没有大名,她命格太好,颜法古怕大名压坏了,只起了个小名,叫小乖。
他至今都记得,炎炎夏日,他做道场法事,嘴巴念经念得干裂,回到家中,幼小的小乖给他打井水喝,心疼地搂着他的脖子。
这么好的孩子,怎么有人忍心害她。
燕朝腐坏,四大名阀横行霸道,不过是王家的一户旁系,也嚣张跋扈。家里死了男婴,竟然大张旗鼓地要配活阴亲,找八字绝配的女孩儿结真冥婚。活阴亲,真冥婚,顾名思义,是要找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儿,送下阴间,给那个尚未成形的男婴当老婆。
算出小乖八字、带着王家人把小乖抓走、亲手放干小乖血的那个道士,按元一道观的辈份,颜法古该管他叫一声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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