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轻言低头咳了好一阵,抬起头时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两片薄唇也抿成一条线。
“哪位少爷?”段轻言声音似是飘在空气里。
“是大少爷。”陈管家递给他一杯水。
段轻言端着杯子却只是沉默,盯着那在他手心里颤着的水波,心也总是静不下来。
“最近段家出了点事。”陈管家犹豫着说,“陈某想着大太太把你当自己人,所以告诉你也无妨…”
段轻言忽有不好的预感,然后他听见陈管家说:“老爷住院了,据说是肺的问题。”
“这病实在来得突然…”陈管家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大太太这两天已经搬去医院陪护,二少爷医院公馆两头跑,实在也忙得抽不开身…”
段轻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点点头,捏紧了手中的杯子。
“若是二少爷近日出言无状,还请小少爷不要放在心上。”
全公馆上下,只有陈管家会叫他小少爷。李姐去世后,他在公馆里还说得上话的也只有陈管家。
陈管家跟随段老爷二十余载,从年富力强到满头花白,凭借着宽厚的品性和对段家不渝的忠贞,成了段公馆的总管家和一众仆人里最有声望的老前辈。
段轻言说了声“好”,也算回应了陈管家。
他也实在说不出更多的话来,舌面横亘的伤痕仍有着刀割般的疼痛。
“小少爷再不吃饭,伤了身子,陈某实在对大太太没有交代。”
直到见了段轻言动筷吃东西,陈管家才愿意离开。
陈管家离开后,段轻言跑到厕所,抱着抽水马桶一股脑全吐了出来,吐了个昏天黑地。
那天他是被陈管家背回来的,带着满身的抓痕,和身下的泥泞。一切都刚好掩饰在崭新的服饰下,而他原本旧的被撕裂的衣服则带着凌辱和血迹被丢进了垃圾桶。
原本他已将衣服穿戴整齐,自己走出了段路昇房间,却在下楼梯后晕厥,倒在一楼大堂内。
休养一周后,段轻言身上的伤渐渐好了,舌头也不再疼了。
段誉阳中途来看过他几次,就这么不避嫌地直接进了他房间,在大白天,一堆下人眼皮底下。
段轻言与段路昇自小一同在沈素心膝下长大,因此段路昇来寻他,大家都只当平常事看。而段誉阳常年在外,未与段轻言有过接触,如今却亲自上门来,自然引起不小的议论。
但大家也只在私底下揣测二人交情,嚼完舌根也就罢了。
段誉阳第三次来寻他,段轻言刚在伤口上涂抹完药膏,还未来得及收拾。
“你道是受了风寒,为何不见你吃药,却是涂抹这药膏?”段誉阳抓着他的胳膊问,“你可是受了外伤?”
段轻言咬着牙才没叫唤出声,段誉阳刚好摁在了他的伤口上。
段誉阳察觉不对,一把捋起他的袖子,却看见一片触目惊心的淤青。
“可是段路昇伤的你?”段誉阳问他。
“不是。”段轻言把袖口又推回去。
段誉阳突然伸了胳膊把他圈住,段轻言心下一惊,下意识猛地推开他。
段誉阳往后踉跄一步,却又不死心,他上前捧住段轻言的脸,低头就要亲在他的唇上。
段轻言偏过头,那吻只落在脸颊。
“他二少爷能做的事,我大少爷为何做不得。”段誉阳恼羞成怒道,“他生日那天,我明明见他亲了你,而你没有反抗。”
这是段轻言第一次看段誉阳失了态。
“大少爷,你误会了。”段轻言拿袖子轻轻蹭了下脸,然后说,“我不反抗不是因为他是二少爷。”
而是因为他是段路昇。
第17章
段轻言总以为自己是囿于段路昇的身份,才委身于他,可段誉阳靠近时,他却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排斥。
段誉阳不甘心,又拉过他在他额头上强行亲了一口,然后才愤然离去。
之后段轻言听说大少爷派人将铁网上盘桓的蔷薇剪了个干净,又听说二少爷喝醉后跟大少爷起了争执,两人结结实实打了一架,但谁也不说为何打架。
仆人楼里三人成虎,谣言四起,甚至传出段老爷还在,两位少爷已为了家产内斗起来。
没过多久,段轻言得知,段誉阳又出了国去。
果然一山不容二虎啊,有人这么感叹道。
段路昇说要放他自由,便竟是再也没来过。
段轻言几次碰见他,也都是他坐在车里,准备出门或刚从外面回来。
段路昇的车窗开着,但视线却分毫未落在段轻言身上,只将他当了与花草无异的背景墙。
少了段路昇的压迫,段轻言本以为自己至少会感觉到轻松,但他却只觉心里空了一片,似乎被抽走了什么。
段轻言在十七岁这一年读了许多书,在别人的故事里经历了许多人和事。
段路昇送的鱼肝油和其他补品,他全都吃完了,恨着段路昇的时候,却也念着他。
忽然有一天,他才意识到这样复杂的感情,前人早用了一个更专业的词来形容,叫“爱情”。
寒冬才过半,离春节还有些时间,段公馆却办了白事。
段君山在医院咯了一夜的血,最后还是没能救回来。陈管家说那是癌,是得了一定会死的病。
这也是段轻言第一次见着陈管家流泪,沟壑纵横的脸上,是他与段家几十年的风霜,眼泪从皱着的皮肤上滚落,把那饱含风霜的记忆洗得更清晰了些。
段轻言再见到段路昇是在段君山出殡那天。那天段轻言与公馆其他下人一样,都穿上了黑色的衣服,并排着站在公馆大门前,等待送段君山最后一程。
他看见段路昇扶着沈素心走出主楼,沈素心没有带妆,只显得憔悴万分,往日的精气神全散了去,带着眼底的光也黯淡了。
段路昇与往日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面色更沉重了些。
段君山走得突然,医院本来预估,配合治疗的话应还有三到五年的时间,谁也未料得竟是一夜之间的事。
段誉阳昨日才匆匆赶回来。他搀着陶玉走在段路昇跟沈素心后头,四人一前一后上了两辆车。
这也是段轻言最后一次见到沈素心。
这一天,段路昇跟沈素心乘坐的车辆因刹车失灵冲下断崖。沈素心跟司机当场身亡,段路昇在医院昏迷不醒。
消息传回公馆,所有人皆愕然,三天过后,沈素心与段君山一同下了葬。
段路昇在医院昏迷了半个月,后来段轻言跟着陈管家的车去了医院,站在病房门口,他看见闭着眼躺在病床上的段路昇,腿高高悬起,缠满了绷带。
陈管家每天都会亲自去陪护段路昇,段轻言也总跟着去,后来段路昇醒了,得知沈素心的噩耗后,将手边能够着的东西大小砸了一半。
他冷冷地发着笑,只问了一句:“谁这么着急就把大太太埋了?”
陈管家实话实说是陶玉,然后又说:“二太太的考虑不是没有道理,说句难听的,当时谁也不知少爷您何时能醒,大太太总归还是要入土为安…”
“滚——”段路昇嘶吼着。
段轻言就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里头传出的每一次巨响都令他心慌气短。
虽说他从小无父无母,但他知失去身边人的痛苦,一如他十五岁那年李姐病逝。沈素心遇难,他内中已有莫大的哀痛,而段路昇一次失了双亲,自然要比他更甚。
陈管家在走廊对段轻言说:“我老了,不中用。你留下,少爷兴许还听听你的话。”
于是段轻言便被留下了,独自一人坐在这间位处医院顶楼的贵宾病房外,走也不是,进去也不是。
病房里终于再没发出一点声响,段轻言推了门进去,看见段路昇已经睡下。
段路昇脑袋上缠着的绷带,让一向不怒自威的他少了几分攻击性,只是双眼已然阖上,皱着的眉头却说什么也不肯放松,仍是紧紧拧成一团。
段轻言走近后,不由自主抚上段路昇打了石膏的腿,这双在他印象里总是装在修长的西装裤里的腿,紧致而有线条美,如今却被套在层层纱布里。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