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渊连忙加了许多树叶,火更大了一些。
于是他便将那些枯枝放进去。
火点燃了被雪浸湿过的枯枝,浓烟在屋子里乱窜,呛得赵渊流眼泪,可手忙脚乱的他终究还是把炉火救了回来。
烧成木炭的枯枝在炉子里安静烧着,带来一阵温暖。
赵渊又从水缸里舀水过来,在火上热着——是得感谢凝善真人,若不是他善心接了一缸水,他可能只能弄些残雪煮了。
小锅里还剩下半锅作天熬的小米粥。
如今已经凝成了半透明的粥方。
赵渊切了半块,想了想又切下一半,只放了四分之一块儿在瓦罐里,加了一瓢热水,瓦罐与水壶一起在炉边热着。
*
谢太初终于安心,悄然从墙头飘落。
大黑马在旁边等待着他。
“走吧。”他对大黑马说,“去贺兰山,打貂,炼油。”
*
做完这些家务的赵渊浑然不知谢太初偷偷看了他好久。
他洗净双手,将簸箕和一筐羽毛也搬入屋子里,放在角落,一个人在火前仔细挑选箭羽。
这一专注便是几乎大半日,等他垂着腰抬头,眼花背痛,手上冻疮又裂。屋子里就算有炉火,也让他冷得浑身僵硬。
他喝了一碗温水,克制着没有动那碗小米粥。
便又埋头做工。
到天黑,终于一点也看不清的时候,才算勉强赶上了早晨被耽误的进度。
那稀释又稀释的小米粥,其实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为了睡得舒坦些,赵渊忍了一整日,这才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喝下去了,焦灼的胃里反酸,更饥饿了起来。
赵渊不敢耽搁,在胃发出抗议前躺下去。
薄薄的被子里,他手脚冰冷,一直发抖。
娇惯的胃毫不留情面地痛起来。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发愁明日醒来如何挨过饿意。
而手头工量极大,不得不抓紧仔细。
若完成不了,便得不到粮食,更活不下去。
可就算得到了粮食,也不过一把高粱青稞小米,紧巴巴的一日半碗清粥才能勉强活着。
不过几日,最轻的活计已经让他苦不堪言。
他不能想象这宁夏卫周遭百姓如何生活,更无法想象大端境内的百姓如何生活。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丰饶之年缴纳税米之余才能勉强糊口。
若遇大灾大难的年份,怕是卖儿卖女也换不回救命口粮。
——民生多艰,自古如此。
谢太初当初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以万民辛劳血汗,供一人享乐。
在这一刻,赵渊想起了自己过往优渥日子。
不再怀念。
竟觉羞愧。
第21章 夏虫不可语冰
清晨。
赵渊刚起,就听见敲门声。
他过去解下门闩,开门,便瞧见昨夜那个偷了自己家口粮的孩子站在门外,瑟瑟发抖。
“我这边什么也没有了。”他对那孩子道,“和你说过不用再来。”
那孩子眼眶里有泪,进门扑通跪在他面前:“求大爷救我爷爷一命!”
赵渊一怔。
“求大爷救救我爷爷吧。”姑娘哭着说,“我爷爷前几日去挑水,在冰上摔了一跤,摔断了胳膊。没钱看医生,在家里养着,肿了几日,爷爷做不得工就没有粮食。我、我这才不得已偷您家的口粮煤炭。没想到昨天下午还好好的晚上就烧了起来,整个人滚烫,却只喊着冷,邻里们都来看过,什么方子都用了,一点效果没有。我、我实在没办法了。”
“……你瞧我这般境地。”他有些哭笑不得,“如何想到来求我?”
“听他们说您是京城来的大贵人,见识多广,兴许有办法救他。”姑娘不停磕头,“求求您,求求您!”
赵渊沉默。
“大爷,您不肯吗?”姑娘哭着问他,“我爷爷他……”
“并非我不肯。”赵渊对她说,“只是……”
己身陷囹圄,尚不能自保。便是想施以援手,又何从帮起?……出身尊贵又怎么样,没了身份加持,其实也是废物一个。
“我去看看吧。”
赵渊抬头去看,谢太初不知道何时一身潮气站在门外。
他昨夜去往贺兰山往返,发髻在中途散了,亦顾不得梳理,用衣摆撕下的布条系在肩后,快马加鞭,身形匆匆,终于在第二日清晨回了张亮堡。
姑娘抬头怔怔看他,泪冲刷了污渍,在脸颊上留下两条有点可笑的泪痕。
赵渊看他也有些意料之外。
“真人为何又来了?”他问。
谢太初假装没听见他的话,顺势从大开的柴门迈进院落——门既然开了,又有其他人在院子里,便不算非请勿进吧。
将腰间剥了皮的四五只雪貂接下来放在门口青石板上,这才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半跪在赵渊身侧。
“我昨日去山里打了貂,又寻了道观请观内道士炼了貂油。”
他抓着赵渊手腕,拉开他的袖子。
“谢太初你——”
赵渊吃了一惊,颤抖了一下,想要缩回手,可与上次一样,他的手腕在谢太初温暖的掌心纹丝不动。
又碍于有旁人在场,一时脸颊竟然有些发烫。
谢太初打开那个小瓷瓶,从里面蘸了些凝固的貂油,涂抹在赵渊红肿的地方,辅助以体内罡气,缓缓揉搓,推着那些青紫淤血的地方。
于是手上硬痛发痒的感觉终于略微缓和,还温暖了起来。
比这两个月来都要好过。
谢太初推拿结束,看了看他垂下的眼帘在微微颤抖,似乎并未曾生气,这才道:“殿下知我略通医术,容我过去问诊。”
赵渊刚要说什么,那姑娘已经连连叩首:“多谢大夫,多谢大夫!”
谢太初站起来,问他:“我去了?”
似乎他不同意,便不去。可那姑娘还跪在地上,殷切看他着急哭着道:“求大爷发发慈悲吧。”
他能说什么?
能拒绝吗?
赵渊怔怔地,张了张嘴,便听见自己说了声“好”。
那姑娘眉眼已展,又哭着谢恩。谢太初已搀挽她起来,对她说:“莫多礼了,带我去你家中。”
两人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赵渊道:“真人。”
“殿下还有什么嘱托?”
赵渊没有看他,只说:“这孩子家中清贫,想必周遭居民都是如此。新年就在这几日……你将昨日那猪肉带过去分给乡邻吧。”
这已是这两日来,赵渊最温和日常的语气对他说出的一句话。
“好,我知道了。”
谢太初只觉悦耳,欣然领命。进库房,用剑切了一片肉留下来,剩下的才扛了随那姑娘出去。只剩下赵渊在院子里发呆。
那一小罐貂油,在他手心里放着。
是谢太初连夜来回的心意。
细心体贴的一如既往。
可如今,已明知他的大道高不可攀,自己的未来又在另外一个方向。
如今两人形同陌路,这般的心意便太沉。
那瓷瓶在手心,沉到接不住。
滚烫难受。
“何必呢……”赵渊怅然若失道。
*
这样的悲春伤秋并没有持续多久,也许只有一瞬。
赵渊不得不为赶工而放下这份情愫。
他一边整理羽毛,一边等待谢太初回来。没过多久,便有人来,他抬头去看,就见张亮堡驻兵把总张一千急匆匆带着看守迈进门槛来。
赵渊连忙放下簸箕,躬身行礼道:“张将军见好。今日不是收缴羽毛定日,不知将军来此何干?”
张一千一脸怒容,站定负手嚷嚷道:“渊庶人,你敢偷本把总家里的猪肉?!好大的胆子!”
偷猪肉?
谢太初扛回来的猪肉……是偷的?
凝善真人偷猪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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