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渊顿了顿脚步,回头瞧他。
“你的话、你的心,真与不真,似乎又没有那么重要了。”赵渊道,“一路行来至此,你依旧放不下天下,我依旧放不下你。太初,若真是你所愿,我做到就是。今日整备军务,明日寅时我们便拔营回宁夏。年底之前,我定攻下顺天府,做这天下的主人。只是不知道,在那之前,我来不来得及救你。”
谢太初沉默。
赵渊悲伤无声笑了。
“你又不说话了。你总是这般,从不告诉我一切。”他道,“你说你爱我。我却觉得你爱天下远胜于我。你所爱的……是能成全天下的那个人,是能成全你之天道的帝王。”
说完这话,他不再回头,一路远行消失不见。
谢太初体内气血翻涌,一口黑血喷出来,身体再承受不住这样的大悲大恸,一个踉跄跌坐在水中。
河水寒冷刺骨,被他阻拦顿时掀起浪花从他肩头涌过,将他浑身打湿。
血在清澈的水中被冲淡,成了淡红色,然后在几个湍急的水涡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道什么时候,萧绛蹲在岸边看他。
谢太初发髻已乱,有些狼狈。
“你的身体还能坚持多久?”萧绛问。
“……撑不到徐州。”谢太初沉默了一下,他缓缓擦拭了嘴角的鲜血:“不要告诉赵渊。”
“为何不直说?”
“如今他因我之事被逼至绝境,却因倾星阁地存在尚存一线希望,不至于真的绝望……还能再拖一拖。”
萧绛又问他:“那你想过没有,届时你身死,他如何自处?”
这一次,谢太初沉默了更久。
“我已无药可救,又何必让他为我放弃一切?”谢太初道,“也许当他成为这江山社稷的主人,心头的伤痛便能抚平。也许届时,他便能明白我的苦心。”
“不要自欺欺人了,王爷不是那样寡情之人,皇位和权力并不能让他忘记你。”
远处营地响起结集的号笛声。
萧绛看向那边,站了起来:“部队结集,想来是准备开拔宁夏了。我不会和王爷告状,却劝你还是早些和他畅谈。”
萧绛走后。
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河水汩汩流动的声音。
谢太初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从河水中站起来,他衣袍湿透,披发赤脚的走上了岸边的草地中。
神情复杂的抬头看向远方营地中那萧字大纛。
*
京城。
惊雷大雨。
这样的滂沱之雨在干燥少雨的顺天府并不多见,亦是今年入夏以来第一场大雨。天空乌云密布,有倾倒之险,闪电在云层的夹缝里时隐时现,并无好意地窥探着京城内的屋檐墙端。
雷声滚滚,接踵而至,震慑得人心慌意乱。
街上雨水肆意横流,除了无家可归的乞丐,京城内周遭民居市井都紧闭了大门窗户,并不见人影。
唯有一人一骑从崇文门大街往北穿过崇文门,又快马疾行冲入观音寺胡同最里的宅子,那宅子上挂着“舒宅”二字。
骑马之人披着蓑衣,下马敲门。
片刻,大门上的窗口开了,里面的掌家看了一眼,道:“何人?”
“北镇抚司沈逐领命来见舒掌印。”沈逐的声音在雷雨声中有些含糊,可那掌殿太监还是听得清楚,连忙应了一声,让人开了大门,下了门槛,引马入内。
待拴马入风雨堂,挂起蓑衣,收拾了湿透的衣物。
掌家太监这才悄然凑到沈逐身边,低声道:“沈大人,老祖宗恭候您多时了。”
沈逐应了一声:“请掌家带路。”
第69章 大雨
舒梁的宅子门脸不大,可内里三进三出,十足十的深宅大院。
掌家领着沈逐在回廊间穿梭,走了许久,才推开内宅一扇大门,躬身道:“老祖宗在书斋内等您,请沈大人自行前往。”
沈逐亦不多话,握拳平揖后便抬步入内。
不算大的天井中有一雕刻着幼狮嬉戏的青铜大缸,密集的雨水从四周屋檐落下,倾倒入这天井大缸之中。
水早就满了,被瀑布一般的雨水;激得飞溅一地。
雨帘将这一侧和书斋分成了两个天地,沈逐从廊下走过去,绕过了雨帘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舒梁坐在窗前的老位置上翻看着一些奏疏。
三十多岁的他,比以往看起来更显憔悴几分。似乎是韩传军兵败开平的消息一传入京,他便苍老了,几乎是在一瞬间销声匿迹,低调地隐藏在了自己的私宅深处。
沈逐在堂下站了好一会儿,舒梁才察觉他的存在。
“沈逐啊……你来了。”他精神乏乏,唤了沈逐一声。
“我在,老祖宗。”
舒梁看堂下恭敬行礼的沈逐,忽然道:“你可记得当初第一次来咱家私宅之时,也是在这书斋中?”
“记得。”沈逐道,“老祖宗那会儿还是司礼监提督太监,刚刚接手东厂。”
“是。”舒梁笑了笑,“说咱家坏话的人不少,都道咱家是个冷血屠夫,阿谀奉承的下贱人。东厂那会儿的掌刑齐严也非咱家嫡系,东厂之人竟指挥不动。腹背受敌,十分狼狈。要不是你替咱家暗杀了齐严,咱家兴许走得也没有这般顺。”
沈逐躬身回道:“为老祖宗解忧,乃是沈逐的本分。更何况,沈逐的仕途、富贵全仰仗老祖宗,沈逐心里清楚。”
舒梁笑了起来,笑了好一阵子。
“仕途、富贵……”他笑道,“哎,再是泼天的富贵,也总有终结的一日。”
“老祖宗指什么?”
“韩传军是跟着陛下从谒陵之乱走过来的人,却狂妄自大带五万大军被赵渊六千人马杀得全军覆没。朝野上下的震撼不可谓不大,有些人的二心不可能不起。”舒梁道,“韩传军战败使宣府、开平、大同三地戍边之军气势受挫,于大端上下不可为损失不大。陛下已是国君,又怎么可能不从国事考虑?韩传军是咱家举荐给陛下的,可他这一遭下来,使得如今朝中议论纷纷,陛下脸面全无,更是迁怒于我,专信严大龙。”
“老祖宗是陛下股肱心腹,又有从龙之功。陛下是圣明贤君,定会想清楚关键所在。”
“你错了。”舒梁道,“正是因为我在陛下龙潜时便效忠服侍,又经手做过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无论何种腌臜下贱事儿我都知道,陛下岂能不提防我这般的人?若韩传军活着屡建功勋稳住北边,那陛下龙心大悦,自然会对举荐的我多有招抚。可如今韩传军兵败,还是因为当谒陵之乱时陛下之疏忽放走的赵渊。这般的错误,只有我知道……陛下见我,如见眼中钉、肉中刺,只会厌恶躲避。呵呵……我已失了圣宠,再难挽回。”
他缓缓诉说,竟多了几分凄凉可怜的意思。
舒梁又道:“世态炎凉,本就如此。不过我知你是个念旧的人。你还记得我有恩于你,很好很好……”
沈逐听到这里,便沉默了下来。
舒梁说到这里,见他沉默,轻笑一声,“我虽然知道你的心思早就去了内官监,那阉人叫什么?严双林?哼,严大龙的义子对不对……是个心思细腻惯会讨好人的。也难怪陛下喜爱,你会欢心……说起来巧了,当年赵渊在京城做他的乐安郡王的时候,似乎也有个类似的掌家太监名字里也有个林字。他叫什么来着?”
沈逐抬眼,锐利看他。
“老祖宗什么意思?”他问。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咱家大部分人也求不动了,万事也只能拜托你了。再为咱家想一次,帮咱家谋一条活路。若能活着喘口气儿,咱家又何必与你计较这些个小事儿。”舒梁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可若你不愿意念过往咱家的好儿,那咱家可要计较计较这严双林的事儿了。毕竟,咱家若不能活着,有些人自然过不得舒坦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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