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倒是很悠闲。旷野已经有了春意,嫡子心满意足,既然聂先生不着急,他就更不着急,停下休息的时候,便去看看地上有哪些新长出来的漂亮植物,然后连根拔出来。
聂先生偶然回头,忍不住问道:你在干什么?
嫡子:我逮住一个蝴蝶。
聂先生:我知道你逮住一个蝴蝶,我问你,你为什么把它的翅膀扯下来。
嫡子:它的翅膀很漂亮,我搜集一些之后送给聂先生。
聂先生:我不要。
他突然有了些恶劣的念头,于是又道,你应该搜集一些,然后等有一日集得多了,去送给你的父皇。
嫡子茫然地点了点头,走回来,道,聂先生这几天心情不太好吗?
他身边这个成年人最近不太对劲,焦躁而易怒。
聂先生不置可否,将嫡子抱起放在马上,自己则是步行,牵着缰绳走向下一个村镇。
他定下住处后,仍是首先打听哪里有可以治外伤的大夫。然而店里伙计的说法仍和前几个镇子一样,说上面下了命令,城里的郎中大夫,包括药店的跑堂伙计,这几日都得去军营待命,治疗军中士兵。如果有隐瞒不去的,全家都会掉脑袋。
这显然又是某位将军的授命了。
这时候如果回头折返,回到张君的国家管辖下的城市,便不会有这种问题。然而已经走到这种地步,因为这种事便回头,哪怕是踏回一步,也让人极不痛快。
药铺走不通,那就去铁匠铺。聂先生来到其中一家店里,问道,有没有方便出售的烙铁。
店中此时还有另一个人,听到他声音后浑身一震,抬起头道,您要是需要,我家里还有一些,比店里要更便宜。
聂先生也认出了对方,点了点头:如此更好。
他们离开铁匠铺,跟着对方来到另一个僻静的宅院。进入门,里面还有两进的院子。嫡子觉得有些怪异,紧紧抓着聂先生袖子,道,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这位朋友请我们吃饭。聂先生道,今晚上如果夜深,就在这儿住一晚。
嫡子:我不喜欢这儿。
聂先生:好,明早就走。
嫡子这才勉强同意。晚上,这位朋友果然提供了很不错的食物,席间还并不忘记嫡子的存在,问了问他是哪年哪月出生。
嫡子不过是三岁多的年纪,吃饱不久就犯困。他终于睡下后,屋内的另外两人交代随从好好照看,然后来到另一间屋里。
年轻人当即跪了下来。
四皇子颤声道:父皇……
聂先生:——谁通知的你?
四皇子道,杜将军一面之后,立刻安排亲信随从,连夜到百里外的封地求见自己。随从附上了信物,说内廷监视将军甚严,他暂时就不与陛下见面了;并说将军自知罪不可赦,特意斩了他自己的两根手指,随信一并送到。
聂先生愣了一会,定了定神。
四皇子又道:父皇若是不放心,儿臣给您治伤,然后立即回封地便是了。
聂先生皱眉不语。他的儿子中,四子武艺一般,才华也不出众,性格软弱,向来不受宠爱,所以才会被自己早早外封,眼不见心为净。然而如今在他困难之时首先赶来的便是四子,再赶走回去,实在难以开口。
你……不错。这位皇帝很少夸赞四子,如今开口时竟然觉得有些生涩。他说道,朕中箭已经第五天,本来想着取出后没有药便用烙铁烧上,你能来,朕轻松不少,怎么会赶你走。
四子眼眶一红,哽咽道,全凭父皇信任。
他安排好随从盯紧外围,回屋将各类药物在桌上一一摆好,备了一些干净的软布。回头时,皇帝脱了上衣,在床榻边坐着。
伤处边缘已经长合了一些。刚切进去,皇帝便猛地一震。四皇子立刻按住他,道:这绝不能停,后面父皇要杀要剐,儿臣也认了!
切开皮肤,切进肌理,然后就触碰到蛰伏在里面的箭矢。皇帝在床榻上挣扎地更厉害,四皇子伏在他身上,刀尖刺入,箭矢被他一挑,往外滑动了一截,然而身体吃痛,流血之际,血肉反而将箭矢绞得更紧。
四皇子也不由得开始流汗。他低声道,冒犯了,然后猛地拽了一截软布塞到皇帝口中,压住他的肩膀,手指从伤处挤进去。
这显然给了对方过强的刺激。四皇子竭力压着他。血肉正痉挛着包裹着他的手指,他掐住箭矢的棱角,立刻拽了出来。
皇帝的上半身骤然弓起,如同被猛烈地抽了一鞭。四皇子将箭矢丢到一边,立刻在伤处撒上药,紧紧缠上布,心跳如擂鼓。他看向自己父皇,后者已经从刚才猛烈的痉挛里落了回来,双目翻白,却是已经痛得昏过去了。
四皇子取出塞在他口中的布,道:父皇?
他显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于是四皇子短暂地喘息了下,不得不先颤抖着试图抚平自身的冒犯之心。
这场景已经无限趋近于四年前在张君寝殿里那个荒诞的夜晚。不过那时候他的皇帝被下了药,始终被蒙着眼,哪怕已经到了极限,仍会在力竭之后再次展现出一个微弱的顺从姿态,纯然就是被药物蚀空精神内核后的状态了。
四皇子当时确实对这种境况感到了失望和厌倦。张君在这个俘虏身上做了什么,四皇子在屏风后听得很清楚,隐隐也能看清楚。而张君走后,四皇子走到床榻前,对方身体上残留的伤痕和污物,以及对方混沌的精神状态,显然也是清清楚楚的。
他试图清理掉那些污物,毕竟这人当过自己父皇,这无可厚非;但当他粗暴地清理了之后,为什么又试图杀了对方,就纯然是另一个故事了。
四皇子给出的解释的是张君给他下了毒。张君否认便否认好了,如果不是毒药,他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这个姓张的,顶着他兄长的样貌,骗走了皇帝的信任,褫夺了皇权,杀了自己的兄弟和朝臣,使得一切都陷入混乱;如今又将自己也陷入了不仁不义中,如果不能杀了,他自己将永无宁日。
四皇子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试图从这种煎熬且痛苦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但总是不行。皇帝方才的反应算不上正常,这个程度的痛感应该不至于让他昏过去,但他既然反应强烈到这个程度,说明他这四年里,身体对疼痛的感知确实被强行提高了。
对疼痛如此敏感,对其他事情也将会敏感。四皇子不敢再想下去,他上次见这个人,对方不过是被俘了两个月,已然让他记忆犹新;如今四年过去了……
皇帝仍在昏迷中,四皇子颤抖着伸手,将一层布盖在对方眼睛上。于是记忆和现实终于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他什么也不会做,因为这是正确的。他将保持绝对的尊重。未来如果要回到权力的核心,他还得仰仗着这个人的余威。
第二日,嫡子醒后从床上下来,找到聂先生的宿处,刚想进去,就有人拦住了他。
聂先生还没有睡醒。这人说道。
嫡子很不高兴。
我排行第四,你可以叫我一声四叔。你,你能否再说一说你的生辰?
嫡子更加恼火:我昨天说过了。
四叔道:我想再确认一遍……
这有什么好确认的。嫡子道,聂先生起来之后都会陪我玩,而你只知道问一些问过的问题。
门开了,聂先生披着衣服看着门外的人:死人都会被你们吵醒。
嫡子高兴地跑过来。聂先生道,找个柳枝,截一段给我。
嫡子立刻照做,回来之后,眼睁睁看着柳枝的内层被聂先生取出来,放在口边一吹,就成了个哨子。
他欢呼雀跃,跑去柳树下自己研究这个了不起的新玩具。
聂先生让四子进屋里来。四皇子道:请父皇责罚。
聂先生:你把箭头取了出来,朕现在感觉挺好,不用罚你。
他又道:朝廷里现在都有谁?
四皇子道:孙骏腾,谭心,李信……
他按照位次往下念,念着念着,不敢再继续了。
聂先生惊怒交集:贺时和韦鹏上哪去了?还有那个崔康彦。
四皇子:贺时现任歆州知府,韦鹏被诛了。崔康彦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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