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桌上有个药碗,而自己的额头上,还轻轻地放着一条丝帕。
文清辞披着件大氅,斜倚在榻前,眉宇间透着化不开的疲倦。
他的腕被自己紧紧地握在手中。
竟就这样睡了一整夜。
下一秒,谢不逢的指尖,忽然如被火灼过般,发起了烫。
……
又到了例行问诊的日子。
文清辞和以往一样,准时在宁和殿外等候。
与前几次稍有不同的是,今天的宁和殿,好像格外热闹。
皇帝刚检查完二皇子功课,还没来得及让他退下,三皇子的母妃又带着他出现在了这里,扑通一声跪在了殿上,动静大得将满殿的宫女和太监都吓了一跳。
皇帝也颇为意外:“许久不见,爱妃这是何意?”
他嘴上叫着“爱妃”,眼底却透着股淡淡的不耐烦。
见状,贤公公忙上前将人扶了起来:“哎哟,婉昭仪您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直接给圣上说便好。”
婉昭仪穿着件略微过时的檀色长裙。
身体正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着,整个人显得无比局促与不安。
一旁的三皇子,则满脸的心虚。
婉昭仪深吸一口气,轻轻摇头说:“臣妾今日来找陛下,是因为……大殿下的事。”
“谢不逢?”皇帝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他怎么了?”
“臣妾今日见三殿下在宫内仍戴着厚重的围脖,故心生疑惑。上前仔细一看才发现……殿下的脖颈上,竟然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她的声音不住颤抖。
“母妃……要不然,算了吧?”自知理亏,三皇子偷偷地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袖。
儿子差点被人割喉,婉昭仪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请陛下明鉴!”说着,婉昭仪就要将三皇子的围脖展开,让皇帝亲眼看看他的伤。
“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害怕冲撞圣颜,贤公公忙拦住了她。
御座上的人总算开口:“你说,这是谢不逢伤的?”
“对……”婉昭仪忍不住抹了抹泪,“三殿下给臣妾说,他只是好奇想知道大殿下是不是和传说那样,真的感受不到痛意,没想这样便激怒了对方,被大殿下所伤。”她的话语里,已带上了哭腔。
三皇子则始终像只鹌鹑似的畏畏缩缩跪在一旁。
胡说八道!
殿里的声音透过菱花门传了出来,等在这里的文清辞不由蹙紧了眉。
婉昭仪原本是一位乐女,她的性格稍显卑懦,在宫里一向没有多少存在感
《扶明堂》里常常以“慈母多败儿”,形容这对母子。
现在看来,这个形容还真是格外贴切。
三皇子那个小骗子,在母妃面前说谎。
他故意隐瞒了捕兽夹的存在,装成了受害人的模样,而他的母妃居然也信了?
见皇帝不说话,婉昭仪的视线,忽然落到了一旁还未离开的二皇子身上。
她无比急切地说:“陛下,当日二殿下也在场,您要是不信的话,可以问问二殿下——”
“哦?观止也在?”
被点到名的谢观止只好上前帮三皇子圆谎:“……是,父皇。”
闻言,皇帝脸色一沉:“把兰妃和谢不逢给朕叫来。”
接着将冰冷的白玉扳指,重重地抵在了太阳穴上。
“是!”贤公公慌忙退出殿外。
他一边催小太监去叫人,一边赶紧将文清辞请了进去:“陛下似乎头疼,文先生快些进去看看吧!”
文清辞的几服药下去,皇帝的病症真的得到了缓解。
如今贤公公看他,就如看待救命稻草一般。
进殿后,文清辞没有多问,直接替皇帝诊脉施针。
几针下去,对方紧蹙着的眉,终于一点点展开。
他刚收起银针,兰妃和谢不逢便一前一后到了。
文清辞头回见到这对母子一起出现,两人虽然并肩而站,但是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熟。
……就像是两个陌生人,怎么看怎么古怪。
在来的路上,太监已经将宁和殿里发生的事说给了兰妃。
故而到了宁和殿后,皇帝便直接对她说:“既然爱妃代管后宫,那么此事便该由你来定夺吧。”
皇帝信任兰妃,将掌管后宫的权力给她,她当然不能包庇谢不逢。
甚至需要格外注意,不能落人口舌。
虽然已经料到兰妃一定会重罚,可是她的答案,还是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是,陛下。”
明柳扶着身怀六甲,并一脸紧张的兰妃跪了下去。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兰妃深吸一口气,沉声说,“臣妾以为,大皇子应按照《卫律》,交由府衙处理。”
一路疾行,兰妃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但语气却尤其坚定。
……这招也太狠了吧?
文清辞施针的手,都不由一顿。
要不是看过《扶明堂》他都要怀疑谢不逢是不是兰妃亲生的了!
兰妃这一句话,直接将一件“家事”变成了“公事”,彻底把自己撇了出去。
古往今来,有皇子谋逆被送入刑部的。
但还没有一个,真的被当作庶人,关进府衙里。
届时谢不逢不只会面对严酷的刑罚,更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文清辞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银针。
宁和殿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麻烦精……若是兰妃娘娘当初没有生下他就好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成了皇后呢。』明柳紧握着双手,满心不甘,『关进府衙也好,起码有阵子不会在宫里惹祸了。』
谢不逢低头笑了一下。
他并没有跪下认错,也没有干脆接受责罚,而是将视线落在了畏畏缩缩的三皇子身上。
少年的身体不由一颤:『还好他刚才不在宁和殿,不知道我瞒下了捕兽夹的事……』
不知道?
谢不逢轻轻挑了挑眉,满是嘲讽地说:“三皇子不能因为我方才不在宁和殿,就将你在雪地里埋捕兽夹的事瞒下。”
“你,你——”三皇子下意识反驳,“你胡说八道!”
见皇帝脸色不妙,贤公公赶忙插话:“殿下,您这话可不能乱说,太殊宫里哪来的捕兽夹呢?”
“这就得问谢引商了。”
谢不逢直接点了三皇子的大名,那小胖子果然忍不住又抖了一下。
事到如今,三皇子当然不能认:“儿臣…儿臣从未见过什么捕兽夹!请父皇明察——”
偌大的宁和殿里,竟然没有一个人相信谢不逢的话。
“好了好了,二位殿下,宁和殿可不是什么断案的地方。”
贤公公在皇帝身边服侍了大半辈子,最懂得察言观色,以及替皇帝说他懒得说的话。
听到这,文清辞当即明白……皇帝并不在意谢不逢和三皇子谁说了谎,谁又受了伤,更懒得查所谓的“真相”。
心烦意乱的他,只想快一点结束这场闹剧。
果然,皇帝又将视线落在兰妃身上,等她来表态。
“爱妃以为呢?”
兰妃正要开口,已到嘴边的话,忽然被文清辞打断。
一身月白的太医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药箱。
他突然转身,向后退了几步,拢袖朝皇帝行了一个大礼。
文清辞的动作优雅至极,他满目悲悯、一身清贵雍容,气质竟远胜这一殿的皇子王孙。
同时,一阵突兀的声响出现在了谢不逢的耳边。
『闭嘴吧,简直昏庸至极——』
清润、柔和……是文清辞的声音。
这不可能。
谢不逢不可置信地看向文清辞。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对方的心中所想。
宁和殿上静极了,文清辞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结结实实地烙在了谢不逢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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