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逢究竟在背后看了多久,又看到了什么,他有没有察觉出什么异常?
不过谢不逢的声音既如此平静。
那他应当……还没有来得及发现什么吧?
文清辞小心猜测,但不知此时谢不逢的心中,早已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
难休难止。
方才那幕,尽数落入他的眼中。
谢不逢看到微风吹得帷帽缓缓摇晃。
看到身着月白长衫的年轻大夫,独立于一片泥污与破败之中。
甚至于他的膝下,还有长跪不起的痕迹。
可偏偏是这样的他,于谢不逢眼中,犹如庙里的神祇降世……
谢不逢曾恨不得将文清辞拥入怀中,再一把扯下他的伪装,将他永远禁锢在自己的身边。
让他因自己而颤抖、喘息。
再让那双漂亮的漆黑眼瞳,生出雾气、染上不一样的情绪。
可是亲眼看到文清辞的这一刻。
谢不逢却只想……轻轻替他拭去衣摆上的泥污。
文清辞的身体,还好吗?
天慈是否还有发作?他是否还和从前一样,日日轻咳不止?
谢不逢小心翼翼,如野兽藏起利爪。
不敢惊扰,不敢询问。
甚至克制着、压抑着,不敢过分亲昵。
“我是涟和县主事之人,” 谢不逢冰冷、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穿过帷帽,侵入了文清辞耳畔,“此事由我全权负责。你有什么需要,直接同我说便是。”
第77章
文清辞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在此刻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骑虎难下”。
他方才听到了宋君然对官兵说的话,那话里明摆着是要见当地主政的官员一面的意思。
如今人已走到自己的身边,再说没有事情找他, 岂不就是将他摆了一道吗?
疠疾当前,容不得任何纠结。
可是自己“仙面罗刹”的名号, 与剖解尸体的传闻,早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卫朝。
……假如直接说出意图所在,不就是明摆着告诉谢不逢, 自己没有死吗?
不远处的宋君然缓缓拉高面纱,忍不住在心底暗骂起来:
『竖子!谢不逢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当,怎么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了?』
『他来这里有什么用, 只会给我们添乱罢了!』
『要是他不小心染上疠疾, 这可就精彩热闹了。』
『请来请去,没想请到了这么一尊大佛……剖解之事, 该如何说出口?』
『……他该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
县衙署外悄然无声, 宋君然心中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谢不逢的耳边。
这些话对于听惯了恶意的他而言,简直小儿科到了极致。
此时谢不逢只关注一件事:原来文清辞和宋君然找涟和县主事官员, 是为求尸剖解。
这个时候, 跟在谢不逢背后的涟和县令也反应了过来。
见几人一直站在这里说话,他连忙上前, 伸手引路道:“大人,还有二位先生, 疠疾之事事关重大, 三言两语恐说不清楚, 几位不妨进府衙里面详谈?”
宽大衣袖的遮掩下, 文清辞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疠疾不可耽搁, 必须尽快查出病因才可以。
自己绝对不可能因为谢不逢在这里,就放弃这一城无辜人的性命。
车到山前必有路。
……要不然先进府衙再说?
他的手心不知何时泛起一层薄薄的冷汗。
文清辞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转过了身来。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转身看到谢不逢的这一瞬,文清辞的呼吸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了半瞬。
褪去少年气后,谢不逢的五官显得深邃、凌厉。
他眉眼轻扬上挑,冷峻又桀骜。
战场与庙堂上的历练,为他添了几分煞气,与凌人贵气。
谢不逢骨架坚实,身躯高大。
浅蜜色的皮肤、墨云般微卷的长发,还有劲装下隐约可见的虬扎肌肉上,仍能窥见肃州十三载赋予他的,永远也无法消磨的野性。
隔着帷帽,两人的视线,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撞在了一起。
文清辞的心脏,莫名一震。
“……师,清!”
宋君然咬着牙走了过来,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挡在了文清辞的身前,并瞪眼暗示他停下脚步。
这师弟平时也不傻,怎么今日真的跟着谢不逢走了?
别人都是引狼入室。
他倒好,直接被狼带走了。
文清辞压低声音,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轻轻摇头说:“先进去再说,此事不能耽搁。”
现在拒绝,反而会引人怀疑。
说话间,谢不逢也已转身,向府衙内而去。
听到文清辞的话后,站在一边县令忙说:“是是!这位先生说的是,二位先生且同本官来吧。”
“……行吧。”宋君然咬牙跟着文清辞一道,进到了官府里去。
同时再一次暗骂谢不逢出现的太过不合时宜。
*
几人径直被带去了府衙议事的后堂,围着一张长桌坐了下来。
小厮随之将热茶送到了每个人的手上。
雨自屋檐上滴答坠下。
漾起一圈圈的涟漪。
沸水冲出的陈茶,茶汤浑浊、枝叶干瘪,只有苦气没什么香味。
可文清辞盯着手中的茶盏,始终不曾抬头,像是要将它看出一朵花来。
谢不逢似乎并没有察觉出异样,落座后他便直入主题:“涟和县亡于疠疾者,已有数百人,且还有增多的趋势。城内医馆所开之药,治标不治本。若不早日查清病因,事态只会继续恶化。”
文清辞轻轻点了点头。
说到这里,谢不逢端起桌上粗瓷茶盏浅饮一口,接着将它缓缓放回桌上。
伴随着这声轻响,他转过身对坐在一旁的县令说:“先退下吧,我有事要同他们细谈。”
“是,大人。”县令问了一下,连忙行礼退下。
走出门的时候,他还不忘转身将后堂的门缓缓阖起。
转眼,这里便只剩下了三个人。
房间也霎时暗了起来。
只有桌上烛火,还在轻轻摇晃。
一点暖黄色的微光,照亮了几人的面颊。
“两位先生这几日来,可有诊出什么结果?”谢不逢问。
担心文清辞暴露,宋君然瞥了一眼师弟,率先答道:“症状都已了解。但是单凭诊脉,暂时无法确认此病究竟生出哪个脏器。”
“嗯。”谢不逢缓缓点了点头,接着又针对症状与用药,提了几个问题。
文清辞发现,他的话虽然不多,但全都能问在点子上。
这并不是沿途观察,就能做到的……
烛火暗淡,文清辞心中仍在天人交战。
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而就在他反复纠结,自己究竟要不要当着谢不逢的面,提出寻尸剖解的要求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谢不逢的视线,忽然从他和宋君然的身上扫了过去。
接着终于压低声音,缓缓道明了自己的最终目的:“现下或许只剩一种方法,能够探明病因。”
低沉的声音,在后堂里回荡。
文清辞的心情,随之紧张了起来。
他的余光看到,谢不逢轻轻蹭了蹭腕上的手绳,停顿片刻后沉声说道:“那便是剖解尸体。”
文清辞:!!!
……我没有听错吧,谢不逢他刚刚说了什么?
文清辞猛地抬眸,难以置信地朝谢不逢看了过去。
幸亏有帷帽遮挡,这才没有被对方发现异常。
文清辞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竟然会是谢不逢主动提出剖解尸体。
“什么?!”和强忍着还算淡定的文清辞不一样,宋君然甚至忍不住惊呼出声。
谢不逢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是将放在一边的书册拿至手中,接着缓缓翻了开来。
宋君然蹙眉看朝他去,显然是不懂对方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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