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60)

　　指端的茶盏从温到凉，侯府的乌漆楠木马车停在院门外，月娘正捧着从厨房打包的点心小食，颠颠跟在方侍卫身后往车厢里放。

　　傅锦将信放在窗边案上，“此次回京短则两月，长则半年，你真不愿同我一起回去？”

　　我指尖转着茶盏，侧眸看窗外月娘忙碌的身影，心底也有些离别在即的空虚。

　　傅锦拾起桌案上折叠整齐的锦带走过来，拿走茶盏，将锦带塞我手里，“帮我系上吧。”

　　傅锦转身在梨花椅旁背对我蹲下。

　　我捏着锦带，垂眸看着，指端轻轻揉捻几下，捏起两端拆开绕过傅锦眼睛帮他系覆上。傅锦端眼睛时好时坏，畏光，整个夏日里阳光毒辣时候几乎都覆着眼睛，虽现下已经入秋，但窗外太阳强光还没敛尽，自是得遮挡一番。

　　细长锦带在脑后束了个结，我拍拍傅锦肩膀，“好了。”

　　傅锦转身弯腰，在我睫毛上吻了下，指端摩挲着眼尾抿唇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走了。

　　那时，我不知道京中太子失踪，党派林立，皇帝沉迷筑观建庙，携群臣日日南闱狩猎，花舫寻欢。三皇子金銮殿执权正坐，将太子失踪后仍不肯臣服、分散独立的各路杂碎党羽清理了个干干净净，不过是费心寻些罪名而已，这有何难？柳相随御驾左右离京，周逾期只身玉立大殿之上，清冷冷的一道影子，不说话也不表态，却出手强硬的护下大半待‘认罪’朝臣。鸡飞狗跳，兵荒马乱之际，南衣侯府小侯爷归京了。暗流激涌，风云幻动，周逾期垂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捏紧，掩眸舒了口气。

　　那时，我也不知道傅锦回京前在夜里独自煎熬沉思了多久。

　　反正最后他还是走了，我心底莫名抗拒随他前去那座京城，也不愿放下青麓学院的小朋友们，便就收敛了心态待在小院子里安心等着他回来。

　　傅锦离开的第一日，我将院子打扫了一番，正值农忙给月娘放了长假，书房的书拿出来晾晒一趟趟搬得我臂膀酸痛。

　　傅锦离开的第二日，我给自己做了碗寿面，卧了颗白嫩嫩的荷包蛋，淋上香油，撒了点葱花，卖相很是好看。傅锦说我的生辰在春天里，但看着秋日里空荡荡的小院突然想吃寿面，不知当时侯府里傅锦那碗被放坨的寿面，是否也是这般味道？

　　傅锦离开的第三日，我站院中摘了些海棠果，装竹箩里送给邻居们分了。海棠果颗颗饱满黄红相接，看着很是诱人，可味道颇酸，大概可以用来酿酒，不知傅锦会不会喜欢。

　　傅锦离开的第四日，我去镇上衔雀中街订了套武器架，选了酸梨木，跟院墙颜色较为搭合。出了铺子，又在街上逛了些小摊，挑了两个粗瓷海碗买了，敞口的，深色，圆底阔肚，装上清水种荷花定然会很好看。顺便买了一叶莲与金钱草种子，两条装在油纸袋里的红尾小鱼，跟一只睡的四仰八叉青壳小乌龟。

　　手里提着顶端戳了几个洞洞的油纸袋，怀里抱着俩叠摞在一起的粗瓷海碗，碗里放着花草种子跟青壳小乌龟，我心满意足的朝回家路上走去。

　　路途遥远，海碗甚是沉重，轻快的步伐还没踏出镇子就变得沉重起来。

　　将睡饱了爬来爬去，肥瘪小短腿扒着碗沿往外瞅的小乌龟用手指顶回去，我抖抖酸痛胳膊，喘了口气，正欲再走，身边嗖得停下一个人影，是侯府侍卫的装扮。

　　侍卫垂首躬身做了一礼，“公子，我来帮您拿吧。”

　　我愣了下，在脑海里搜寻了下，想起好像在方侍卫身边见过他，笑笑拒绝了。

　　回去时候，院落清扫了，廊檐地板擦了，熟透的海棠果也摘了一箩，整整齐齐码在一起放在海棠树下，就连小桌上晒着的书也都收回书房了，厨房灶上温着煮好的鱼汤……

　　傅锦到底在小院周围放了多少人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非常安心。

　　……

 

第132章 132

　　农忙时节孩子们只来青麓学院半日，但昨夜里旧疾复发折腾了半宿，早上起来腹内仍旧抽搐疼痛得厉害。

　　我昏沉躺在榻上，蜷身揪紧被角，满身冷汗近乎将被窝浸透！

　　自有记忆起隔上几月便会这样痛上一次，拆皮搓骨，乱刀戳透般，痛得我咬紧牙关喉腔里尽是血腥铁锈味道。前次旧疾复发是在与傅锦一起坠落的悬崖下面，拖着个昏迷不醒的拖油瓶相互依偎着，精神紧绷，倒也不是多么难熬。

　　这次在自己家里，薄床暖被，反倒痛得我腹内宛如乱刀割过血肉翻搅刺疼得一塌糊涂。

　　咬紧牙，掀眸透过支离破碎的微光望着窗缝隙里漏下的光影，我攥紧被角，指节绷紧青白发颤，浑身冷汗，蜷成一团，拧眉喉咙里溢出一声呜咽，痛得几乎晕厥过去！

　　意识迷离里似乎有人踹开房门，带着泄下来的满室熹微晨光匆匆踏了进来！冰冷僵硬的身子被抱进怀里，手腕脉门被握住，一道潺潺暖流从肌肤相贴出溢了进来。

　　……

　　傅锦回来了。

　　我拧眉顶着满头冷汗晕乎乎的想，可是，这才过去了堪堪七天呀……铺天盖地的浓稠漆黑迎头淹没，腰身一软，我垂头靠在傅锦怀里沉沉昏睡过去。

　　·

　　傅锦不知回去做了什么，朝堂上太子依旧没有现身，可京中局势却稳定了许多。他随我安心待在这隐世小院中，一日又一日。时遇来寻我时候，给放在檐下，正扑腾着短腿扒在碗沿奋力往外爬的小乌龟起了名字，叫青壳小王八。

　　“青壳小鳖，青壳小王八？好像都差不多啊，你喜欢哪个呀？鳖鳖？”

　　他捏着草根戳弄人家，可怜的小龟被一下顶的从碗沿跌落下去，四脚朝天，划拉着四肢半天翻不过来。

　　这小破孩子还蹲在一旁，戳着草根，兴致盎然，“鳖鳖？八八？你倒是嗷呜一声哇。”

　　那一瞬间，傅锦脸色复杂的惨不忍睹。

　　大概是在为我的为师清誉发愁吧，怎么就教出了这么一胸无点墨的傻孩子……

　　过年时候，傻孩子卷了三幅春联装篮子里兴冲冲拿来，字骨不怎么清俊，胜在…嗯，勉强认得出来，歪歪扭扭的，别有一番风韵。

　　我拿去门楹垫着矮凳亲手贴了，院门一套，书房一套，厨房一套。

　　对着空荡荡的俩客卧房门，时遇拧眉犯愁，“哎呀，忘了细问先生家需要几套春联了！”

　　傅锦看着歪七扭八的墨团字迹笑，“是得多写几幅，拿来驱邪避灾也很有用。”

　　时遇乐得捂着肚子笑倒，从兜里掏出两幅食指长的小小红联，“给小王八贴联避灾去喽！”

　　只有我看着那门楹上的稚嫩字迹，不禁莞尔，心底暖流丝丝缕缕漫溢蔓延。

　　用饭时候，院外夜色下飘起了雪。

　　远处山外绚烂烟火冲天炸开，炮竹阵阵，瑞雪兆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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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看一遍才发现，时遇小时候傻乎乎的

 

第133章 133

　　过完除夕，傅锦让人套了马车出来，锦被熏香，暖炉小食，一套套精致的器物放进去摆置好。

　　当初取来的寒潭青蛟血遗失在了那夜江年自尽的太子府里，蛊毒已祛，余毒未清，傅锦让人在雪山了蹲守了大半个冬天，终于寻得那青蛟在寒潭里冒头了，立即收拾车马要带我一起前去取血驱毒。

　　雪山脚下冷得厉害，我披了件雪青色织锦毛绒鹤氅在身上，宽大兜帽罩在头上，脖颈处一圈毛茸茸的兔绒，我将半张脸埋进去，拢着前襟，只觉得吸入胸肺的寒气都冷得戳人。

　　傅锦托着我僵硬的手肘，扶着进入车厢，手探大氅往我怀里塞了只镂空暖手炉进来，“接下来就要深进雪山了，寒潭在山顶对面，越往上越不好走，到时方恒带四队人马进去翻山取血，我们在山腹处等着，其他药材已让李太医配好煎成了药汁装在小瓷瓶里，待青蛟血取来，加进去，一同服下便可。”

　　我捂着暖手炉，点了点头。不知他究竟中了什么毒。

　　车厢外悬了颗浮雕黄铜铃铛，在风雪中给随行侍卫指引方向，车轮碾动，一步一晃，一步一清脆声响。

　　傅锦帮我拢了拢胸前大氅缝隙，眸眼深处荡开璀璨波笑意粼波，“以后就再也不用受余毒折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