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又听方柳接着缓缓说道:“方某不过遵从本心,所作所为,林林总总无出其外。”
明新露缄默良久。
一旁的女侍与大太监皆埋头,不敢于此时发出任何动静。
唯方柳从容不迫地端坐。
约摸几盏茶的时间,明新露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朕留不住方爱卿。”
“陛下不必多思。”方柳淡声道,“一心想走,从来无人留得住。”
明新露笑道:“既如此,朕便赏你金银财宝。”
“财宝便用于安顿牺牲将士的家属。”不待其反对,方柳便继续道,“此举亦是陛下仁德执政的体现,如今卸任的文书尚未送到吏部,方某仍是大周的官员,有些话愿说于陛下听。”
“方爱卿请讲。”
明新露态度恭敬认真,侧耳倾听。
御书房中,君臣二人畅谈古今帝王、家国之事。
三日后。
方柳离开。
明新露坚持乔装送其出了尚京。
站在京城磅礴的城墙之上,远眺策马而去的翩翩公子,一抹青白色的背影,虽已远至瞧不清姿容,可通身的气度举世无双,身家仅一柄腰间的剑。
逍遥乾坤,自在风流。
————
北州。
方柳辞官的消息并未封锁。
不出几日,北州之人便皆知晓了方军师卸任的事。
一时间,全军哗然。
方柳的功绩是真刀实枪而来,军中、朝中乃至江湖皆有拥趸,眼下正是声量浩大之际,若非当场右相乃是皇帝的亲外祖,他才应是一人之下的权臣。
这般前途坦荡,又有何罢官的缘由?
武人多爽直,有人甚至趁军中轮休,闹到府衙顾择龄面前,询问是否是返京之后,朝中有人触怒了方军师,抑或是有官员恶意陷害,致使其不得不罢官。
未免谣言甚嚣尘上,顾择龄不厌其烦向来询问的武官解释,并拿出京中传回的信件,其中有方柳自请离去的亲笔奏折。
可他忘了将士们竟有许多不识字。
只好又耗费许多口舌,才让他们相信方柳的确已卸甲归园。
那日,离开府衙之人,莫不神色惘然。
顾择龄亦然。
他这才恍然大悟,忆起两次三番提及同朝为官,提及位列三公之时,方柳眼中总似有未尽之言。
因他便想好了去时。
北州、军营,像来时一样,他将一切都安置妥善。仿佛昔日出征之时,意气凌霄剑指苍天的人,仅是一场梦境。
所见所念皆是虚妄。
.
比镇北军的将士们,闻行道得知消息的时间还要晚一些。
彼时,他正站在沙盘前,思索下一场仗该如何打,已升任指挥使的荣康便冲了进来,粗着嗓子问道:“闻将军,方军师可是不回来了?”
闻行道从沙盘中抬头:“什么?”
“方军师卸任了!”见他如此平静,荣康更是急的上头,“属下也是听旁人说的,说顾知府那边收到了皇城的信,道咱们方军师卸任了军中职务,如今已然都离开京城了!”
闻行道默然不语。
少倾,重新看起了沙盘。
这一回,荣康反倒呆住了:“闻将军,您不想知晓方军师辞官原因,以及辞官后的去处吗?”
闻行道又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去他想去之处。”
荣康怔愣:“那是何处?”
闻行道摇头。
“不知。”
听到此处,荣康甚至有些茫然。
若他不曾看错,闻将军显然心慕方军师已久,只要方军师在,便时时刻刻注视着他,眼底情深意切又时常隐忍。如今听闻方柳离去,竟比自己表情的更云淡风轻,却又并非早就知晓此事的模样。
就在此时,忽有一人步伐匆匆进入营帐。
荣康肃杀道:“军营重地,怎能不报备直接闯进来?”
来人乃是莫凭。
此前,武林盟众豪杰便纷纷返回中原了,唯有几位少年人。这些少年人中,有几位已决心投军建功立业,余下者则是想在沙场上多经历几番生死,或许能让修习的武功有所精进。
莫凭便是后者。
到底是年纪尚小,他虽然经历过沙场的洗礼,较以往成熟了不少,可一旦激动便又会藏不住事。此时,他眼中噙着泪,眼眶泛红,开门见山问道:“方柳不见了?”
荣康又是皱眉:“怎么可直呼方军师名姓!”
“他都舍下我们走了,还叫什么方军师?”莫凭要哭不哭,一副咬牙忍耐的模样,“我追随他到北州,甚至留在军中到了现在,如今他却说走就走,好不逍遥,好不自在。据说萧然山庄都易主了,如今连方庄主也叫不得,我今日便非要叫他方柳了!”
荣康像教训他一番,可思及先前方柳曾经说过,要将这几位留下的少侠当做客人看待,他们没趣了便会离开,于是只好忍了又忍。
只是……
他瞧了瞧闻行道,又瞧了瞧莫凭。
在他眼中,闻将军也当有这般被“抛弃”的情状才对。
察觉荣康视线,闻行道淡淡回视一眼,吓得荣康连忙恢复了正色,佯装怒气冲冲瞪着莫凭。
莫凭仍沉浸在悲愤之中,以为自己做了诸多努力,仍旧没能被方柳看在眼中,又不肯承认心中诸多不舍、恋慕的小心思,言语便越发激愤:“他惯是会玩弄人心了!”
“仔细你所言。”闻行道终于开口,神情威严警告道,“他并非玩弄人心,而是需要人心。众豪杰愿追随他北上,众将士愿追随他拼杀,皆是因仰慕其心中的家国大义。”
莫凭嘴硬:“那有何不同?!”
闻行道身量虚高他几分,自上而下审视他几眼,反问:“你有今日,难道他不曾教过你任何东西?”
莫凭说不出话来。
他无法反驳闻行道,方柳的确教会他许多道理,可他又偏偏对方柳此举既爱且恨。
爱他的姿容风骨,恨他从不曾将自己平等看待。
他之所以如此生气,不过是从始至终都心知肚明,方柳将他当做孩子看待,与他从不可能回应自己爱慕之事。可他仍不想放弃,不会回应便也罢了,他总会尽力做得更好,迟早有一日要教对方将他看在眼中。
可如今,方柳洒脱离去,连看他成长的机会都不曾给予。
莫凭尚且记得,他们梅花剑宗是最后离开的门派,师兄师姐们离开北州的那日,方柳曾来送过他们一程。送过离别之人,长亭外便只剩下方柳,以及坚持留下的莫凭。
那时,莫凭侧身凝视方柳侧脸。
——他静静望着远去的车马,眸中古井无波,颇有宁静悠远之感。
莫凭不忍打破此时静谧,方柳却主动启唇道:“若武林高手,权臣贵子与你谈平凡是真,莫要轻信,也头脑一热追随他们去了。”
莫凭一愣:“……什么意思?”
方柳声音清而缓,接住一片随风飘落的叶:“他们经历过尘世浮沉,才会厌倦尔虞我诈,反说追求人间烟火,摈弃身外之物。可你既然踏入了这江湖,若就此甘于平淡,一辈子便也寂寥了。”
莫凭撇嘴:“方军师是说我是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要多加磨砺?放心,我自是要干一番大事业!”
方柳笑而不语。
仔细回想,那似乎是他最靠近方柳的一次。
倏而忆起此事,莫凭逐渐归于平静。
见状,闻行道淡声说:“看来他曾与你说过什么。”
莫凭抿唇。
随后,他突然转身离开了营帐。
荣康讶异:“这……”
“不必理会。”闻行道垂眸,“他离开之前,定然与人留下过只言片语,那便是单独的道别。”
此时,莫凭才意识到罢了。
荣康闻言回忆一番,惊诧地发现,方柳果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方柳说话从来振聋发聩,令他心悦诚服,故而当时未曾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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