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翰林的顾择龄,却因“简在帝心”,日日被宣进宫讲书。担着公事的名头,无非是帝王见状元郎俊雅清隽,文采斐然倒是其次。
顾择龄站在殿外,声音清朗地讲书,听殿内笑闹乃至不堪入耳的淫靡声响,不为所动。
忠良言官闻此荒唐事,不顾已经封印,递了劝谏君王的折子,于是得罪了乐在其中的皇帝与其面前的红人大太监福林。昏君索性将这白发苍苍的两朝老臣也叫来殿外,让他听殿内的淫词艳曲,且还要他作出一首艳诗来。
老臣长吁短嗟,直呼“忠君之心可鉴”、“奇耻大辱”,便摘了乌纱帽往硬物上撞去。若非顾择龄拦着,险些就要撞死在宫内柱子上。
次日,老臣便因身体不适告老还乡。
方柳从顾择龄那里得了密信,信中写:顾某不才,如今才知方公子通透。做官前,我以为能做忠臣,到底是年少不知事。若君不君,臣自该不臣,否则忠只是愚忠。
方柳将这封堪称忤逆的信烧了。
燃尽前,想起初见时顾解元的清正腼腆,逗弄三两句便面红羞燥的样子,此后怕是很难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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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地皆为年节忙碌。
雁山镇三五不时便有大集,周边来城镇买卖年货的村民络绎不绝。并非鼎盛的朝代,寻常百姓难得喜乐,愈贫瘠愈如是。
京中更是,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方家府宅同样有年意,院中来来往往的弟子和仆从,脚步显得比往常轻快了几分。府上接连摆了几回宴席,多是为武林大会提前来武林盟,听闻天下第一剑暂居城中,慕方柳之名来拜访的侠士。
他日在莺州,方柳并不总是见客,现在却来者不拒。
也不提旁的事,来者是客酒肉相迎。
萧然山庄在江湖上地位斐然,众人敬之、仰之、远之,此刻忽能近之,都受宠若惊。等见到传闻中的方庄主,晃神过后,激动崇敬之情溢于言表,把酒言欢间恨不能以性命相交。
腊月廿九,雁山镇内有今年的最后一趟大集,此后直到正月初十都不再有赶集的机会。
为此,闻行道赶来相邀。
方柳欣然应允,郭氏兄妹同行,莫凭也厚了脸皮跟来。五人未带侍从,结伴去了年集,穿梭于闹市,随手买些小玩意儿。
雁山镇风气豪爽,不乏来往的江湖儿女,可方柳一行仍教人频频侧目。只几人都已经习惯,故而不被干扰。
莫凭因能跟方柳闲逛正偷乐,总拿些商贩陈列的小玩意儿问东问西,引方柳的注意。郭氏兄妹作为东道主,路上讲了许多当地趣事。
闻行道一言不发,沉稳坠在方柳身侧,时不时掏腰包付铜板。
忽而,人群中有人唤了声:“柳哥儿!”
几人回首循声看去。
只见一身着绒黄袄袍、貂毛披风的女子驾马而来,身后跟着几名手下。她容貌清丽眉眼多情,别具一番风韵,此时双眸微亮,直直看向方柳,还未走近就露出亲近的娇态。
女子很快走近下马。
方柳倏尔一笑:“黄掌柜的。”
“欸,这名头听着可真舒心。”黄鸽裹了裹身上的披风,娉婷地走向他似真似假地抱怨道,“柳哥儿,我可来了,若不是你来信,谁喊我都不再来这教人冷心冷肺的地方。”
她少时曾在北地漂泊,记忆中唯有寒天冻地家破人亡,故而后来只喜“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光景。日后若是死,也要老死在江南烟雨里,最好能同柳哥儿一道,两座墓葬的不近不远。
“知你独爱江南,也就留这一时。”说着,方柳将方才买的手炉递给她,“暖暖。”
黄鸽接过,盈盈笑了:“还是柳哥儿贴心,懂得心疼姊姊。”
氛围竟一时让旁人插不得嘴。
两人寒暄过,闻行道平淡出声,打散了黄鸽缱绻朦胧的情意:“黄掌柜,莫非就是飞鸽盟黄鸽,久仰大名。”
“正是。”黄鸽瞧他,面上笑假了几分,与方才的情真意切仿若两人,“这位便是名震江湖的闻大侠了罢。”
他们二人未曾见过面,却都是笃定的语气。
黄鸽不常现身于人前,但天下事江湖人大多逃不过飞鸽盟盟主的情报。而闻行道有自己消息网,自为方柳乱心,又得知了杜影齐一事,便将方柳经年来识得的人都查了查,自然听说过方柳与飞鸽盟亲近。
其余三人大惊:“飞鸽盟盟主?!”
黄鸽捧着手炉,笑而不语。
“原来飞鸽盟与方庄主有旧。”郭山憨笑,拱手道,“我们只知飞鸽盟盟主是女儿家,今日一见果真是女中豪杰。”
莫凭也问了好。
飞鸽盟不参与打打杀杀的事,故而挤进几大江湖门派的角逐中,名号却依旧响当当。大部分门派都愿意与之交好,一来方便获取所需情报,二来谁都有不能为外人道的事,谁知无孔不入的飞鸽盟可曾探听一二。
黄鸽都笑着回了:“叫我黄掌柜、黄老板都成。”
郭琦儿好奇地端详她,心生向往之情:“黄掌柜的如此年纪便建立了飞鸽盟,实在是我辈女儿郎的榜样。”
对着女儿家,黄鸽笑意便真上几分:“妹妹过誉,想做你也成的。”说完,转而看向方柳,“我方从尚阳城分舵过来,绕了一大圈中间都不敢多停,只为帮上柳哥儿的忙,若不能在你这儿过上个好年景,咱们情分可就到此了。”
闻言,方柳弯眸:“可以,先邀你逛逛年集。”
黄鸽手一挥:“那我看上的就都买了,记方庄主账上。”说着,她斜睨一眼手中攥着钱袋的闻行道,“旁人的钱我可不依。”
黄鸽的手下牵马,遥遥坠在几人后方。
方柳与黄鸽走在最前方。
黄鸽和莫凭都算初来此地的贵客,郭山絮絮讲着雁山镇的风情,两人时不时应一声,各有心思。
边逛,黄鸽与方柳边用内力传声入耳。
黄鸽悠悠道:“都说北上困顿,可我昨日见那都城内,还不是烟火灯烛明彻暗夜,繁华的很。比之书上写的前朝盛世,又差在哪里?”
方柳:“不过集天下之财。”
黄鸽哼笑:“吸天下之血。”
方柳敛眸目视前方,声音清而稳:“很快便不能了。”
“你让我收集的东西找齐了。”黄鸽谈起唯有两人懂的正事,“回头名单给你,不过姊姊觉着还是先别给闻行道看,这天下事唯有军营里我知之甚少,还比不上宫闱里的秘史好打听。身负血海深仇的将军之子又如何,如今养了三万精兵,野心该何其膨胀,真能只为父报仇?我不信他。”
方柳只道:“剑走偏锋。”
黄鸽轻咬薄唇:“柳哥儿,我怕你出事。”
闻言,方柳于一摊贩前站定,执起木架上的一块玉佩,拇指轻轻摩挲两下。一旁的闻行道便向前一步,递给商家几颗银裸子,垂眸对方柳说:“你看上的,不算黄掌柜的所求之物。”
言下之意,方柳想要的还是他来付。
方柳笑笑收下玉佩,旋即继续闲庭信步地往前行,传音黄鸽:“我有分寸。”
黄鸽便知他刚刚意不在玉佩,而为消解自己对与闻行道结盟的担忧,便也内力传音:“他这是什么意思,待客之道?结盟之好?”
说罢,她又瞧了闻行道几眼,只见此人实在莫测难辨,面上寻不出半点能窥探出情绪的破绽,与情报中相去无几。
方柳答:“大概也想做钱袋子。”
“也?钱袋子?”黄鸽不解其意。
方柳不言,侧眸看向闻行道,正正与对方的目光相撞,仿佛一直在等着自己回头一般。两人都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短暂目光相触,各掩其心,反倒觉出些不可说的默契来。
“时下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传音总讲不明白。”黄鸽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劝说,“柳哥儿,你何不再等等,姊姊哪怕折了几个分舵进去,也要想办法再帮你多查查闻家军,我实在不愿你贸然与探不清底细的人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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