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28)
他还真奇了——
晏春熙饿了这么几天,难道还能放着面前的热粥不喝。
“你答应过的,叫我只做个下人——”
晏春熙咬紧牙开口,这刚一说话,肚子却是毫无骨气,“咕噜咕噜”的一串响,马上叫关隽臣给听个正着。
晏春熙白皙的脸蛋一下子给臊得发红,杏眼里不由闪过了一丝羞窘,可看到关隽臣嘴角隐隐露出的笑,眼里的神色烧成了满满的怒意,他梗起脖子,硬邦邦地说:“既是寻常的下人,就不该劳王爷喂。”
关隽臣听他肚子都叫成这样了,心里是止不住地一软,也不多僵持着耽误时间了,赶紧把粥碗递到晏春熙自己手里,嘱咐了一句:“慢点喝。”
晏春熙哪还能听进去这个“慢”字,这会儿也顾不得关隽臣还坐在一边,抱着粥碗大口大口地喝着,狼狈地连米粒都沾到了翘翘的鼻尖上,顷刻间就胡噜喝完了一碗。
他握着空空的碗,忍不住望了关隽臣一眼,他当然没饱,可又不想低头求关隽臣再给他一碗。
关隽臣倒也不为难他,走到桌边将准备好的粥又满满盛了一碗递了过来。
晏春熙赶紧接了过来,这下子可狠狠地把粥喝了个够,直到了第八碗才终于慢了下来,开始用勺慢慢舀着。
其实他有点饱了,但是粥总是饱得不踏实,再加上先前三天饿得他心里直害怕,这会儿就这么抱着碗不松手,磨蹭着一口口地喝,才感觉到有种劫后余生、终于活过来的感觉。
关隽臣见他不再要续粥,便直接半撩开少年身上的锦被,露出了一双匀称细瘦的小腿,和那对儿兀自涨紫青肿着的膝盖。
他心底暗暗叹了口气,伸手从一旁拿过准备好的药酒。
晏春熙被关隽臣的动作惊得身子一弹,刚刚放松下来的杏眼里马上浮起了防备的神色,可他还没开口,就见关隽臣已经扳起了脸:“不许动。”
关隽臣打开药酒盖子,一股刺鼻的味道登时冲了出来。
他皱着眉头,一边把药酒倒在右掌心,一边冷冷地对晏春熙道:“谁说你不是个寻常的下人了?别把自己想太金贵。你记着,王府不留没用的下人,你既然是服侍本王的,就得看上去齐齐整整的,旁人来揉这伤处,怕把你揉废了,我可见不得你以后一瘸一拐地丢人现眼。”
关隽臣看也不看晏春熙有些怔楞住的神色,但手掌碰到那青紫的膝盖前,还是沉吟了一下拿出块柔软的丝帕递到晏春熙手里:“不许哭天喊地叫我心烦,咬着这个——”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别咬嘴唇。”
第十六章
晏春熙本还在犹豫,可关隽臣的手掌甫一碰到他膝盖上,都还未用力,他额头上已霎时疼得冒出了冷汗。
可刚刚关隽臣那么说了,他就更不想叫了,一时之间憋得脸蛋发白,差点把手中的碗都生生捏碎了,双腿也不由自主地颤抖挣扎了起来。
关隽臣见了他的惨痛模样,忙伸手把粥碗给拿到了一边,低头看着少年的伤处时,也真的是有些不忍心。
晏春熙断断续续跪了两三天,单看膝盖那泛出黑紫的骇人颜色都知道瘀伤有多重,更别提还足足肿起了一寸多高,这时候用药酒去揉可以想见疼得极是厉害。
但只要多揉个两三天,淤血也就慢慢化开了,到时候晏春熙便能早点下地走路,也不会落下什么根子。
关隽臣也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他虽知要把晏春熙疼坏了,可仍然狠下心来一手牢牢抓着晏春熙的左腿,右掌暗运了一丝内劲便少年的膝盖上揉捏起来。
晏春熙本还想硬挺,可被关隽臣的手掌这么一揉,只觉得膝盖上仿佛贴上来一块热热的烙铁,那儿的皮肤筋肉都肿胀纠错在一块儿,被捏的时侯像是突然之间有一万根利针刺了进来,实在是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他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却怎么也挣不开关隽臣铁钳似的手,不由得一声惨叫,一边发抖一边把丝帕塞在嘴中,双手死死攥紧了锦被,直直地看着关隽臣。
关隽臣见晏春熙满脸都是冷汗,那双本该湿润多情的杏眼此时却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甚至看着他的眼神都带着深深的怨怼,心底也实在突然之间有万般思绪纠结在一起。
他入伍之后最拿手的兵器是长鞭,可军中却鲜少有人知道他早年拜的是大内高手榜第二的开阳仙钱源明为师,练得一手极为精纯的纯阳内功。
他从军中退下来之后,闲赋王府里实在也没什么心思练武,这一两年来内功颇有些倒退。
只是却没想到今日再次使出来,竟然是拿来给人揉腿,而他却又不能指望晏春熙领他的情。
他往常里处罚下人,罚跪实在算不了什么大事,也从未有哪一回觉得不对劲。
可今日却忽然第一次感到难言的愧疚,晏春熙又犯了多大的过错呢,不过是讲几句少年人傻乎乎的情话,他打心底难道不喜欢这少年对自己的款款情意吗。
不过是因为被冒犯了,失了点面子,就一句“出去跪着”。
小家伙不是一味倔强的笨蛋,情意正浓的时候,是不会傻到这么跪着的。
今年除夕他恼怒时,晏春熙不过出去跪了一炷香功夫,就跑回来钻进被窝跟他撒起娇来。
可如今, 这少年跪在正心殿外,水米未进,一天十二个时辰,三天便是三十六个时辰,却竟一声不吭。
这对儿漂亮的膝盖不是一时一刻就忽地成这个样子的,是在烈日下生生跪三十六个时辰,一炷香、一炷香的功夫给慢慢摧残出来的。
“跪”这个字,他当初说来时何其轻巧。
可晏春熙要为这轻巧的一句吩咐,吃多少的苦,哪怕跪都跪完了,那伤处还狰狞地紫涨着,连日后想治伤时,都要再经历一遍遍炼狱般的苦楚。
他想都未曾多想,未想过这是他曾抱在怀里的人,是活生生的,会爱慕他,会亲他的眉间剑纹的人啊。
他给过晏春熙那么多欢愉,他难道不知道这个少年的身子多么敏感多情,他难道就不知道这身子有多能感受快活,就有多能体味疼痛。
可怎么到了责罚的时候,打板子、罚跪,他这么吩咐时,心就冷得像石头一样。
过往种种,他怎么就忘了,怎么就统统忘了。
……
晏春熙死死地咬着丝帕,胸口痛苦地剧烈地起伏着,可仍然强忍着只从齿缝间偶尔溢出一声声压抑的声响,他的腿无力地想要蹬动挣扎,可被关隽臣这么牢牢抓住,自然根本无从逃脱。
关隽臣虽然心疼晏春熙,可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手上更是一点也不含糊。五指大张,力透皮肉,一下下地揉捏着少年紫涨的膝盖。
其实以他的功夫来做这等小事本就是大材小用,可若是旁人来,哪怕揉个百来下,都未必有他亲自来揉个十几下舒筋化瘀。
因此晏春熙此番虽然是极疼,可是却未经受太久,只一会儿功夫,关隽臣就松开了他的腿。
那药酒味儿极是呛人,关隽臣这一揉完,赶紧就拿过布巾来擦拭着双手。
他擦到一半,见晏春熙还是没动静,便伸手把那将将蒙住少年半张脸的丝帕摘了下来。
丝帕下露出来的苍白面孔湿漉漉的,已经根本分不出是冷汗还是眼泪。
晏春熙的眼睛本是遮着的,因此乍一被掀开时,还未来得及将情绪隐藏回去。
那双圆圆的眼睛里满溢着恐惧和无助,嘴巴咬着丝帕时也在微微颤抖着,直到突然看到关隽臣的面孔时,晏春熙才掩饰一般倔强地偏过头,硬是将那脆弱的神情给压了下去。
关隽臣低头看着他,一双丹凤眼里神色颇有些幽深难测:“今儿是第一回 揉,定然最是难捱。接下来三四日,我每日来给你揉这么一回,渐渐地把淤血给化开了,便会好多了。”
他的话说得很是温和,可晏春熙却垂下眼帘,仿佛没听到一样。
关隽臣就这么看着晏春熙湿湿的睫毛搭在眼睑下,过了良久也仍没等到应声,他终于叹了口气,摸了摸少年的脸蛋,沉声道:“熙儿,你该当知道,做鹤苑公子时你能和我撒撒娇闹闹脾气,可若是做下人,就一条听话,除这之外,再没别的可谈。你若要做下人,日后服侍我,便不能给我这么张冷脸瞧着,那不成样子,王府里也没这样的规矩——明白吗?”
晏春熙抬起头,微微避过了关隽臣的抚摸,沉默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道:“明白。”
“那便好。”关隽臣站起身整了整衣袍,也只淡淡地道:“我还要去翰文斋处理点事,晚些再来看看你的腿。”
“王爷,”晏春熙见他要走,忽然开口道:“这流芳阁,不是我该……”
“你这一身的药酒,蹭得流芳阁里到处都是味儿,我还怎会宿在这儿。”
关隽臣知道晏春熙的意思,他皱了皱眉,直接打断了少年的话:“夜里我自有地方去,这几日你腿脚不好,就待在这儿。”
晏春熙听了也有点发楞,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关隽臣走出了屋。
关隽臣到了翰文斋时,倒想起来问了司月一句王谨之去哪了,听司月说带了大夫去程亦轩院里了便点了点头,也不做他想。
如今情势紧张,他也实在是有许多事要忙。
……
大夫给程亦轩身上的伤又上了一遍药,嘱咐了几句之后,才退出去和王谨之禀报了一番。
程亦轩股间的洞口微微撕裂了一些,这两日只能吃些流食。
这倒也还好,只是他身上有几处的鞭伤委实打得颇重,因此会有个七八日行动不便,再加上夏日炎热,更要小心伤口莫要发了炎。
王谨之默默听着,眼里的神色渐渐复杂了起来,将大夫送出去之后,他迟疑了许久,可最终仍是没能忍心掉头就走,而是隔着门轻轻唤了声:“程公子——”
“王管事,您请进。”
里面少年的声音似乎有些微弱,可却好似依然能听出隐隐带着一丝欢喜。
王谨之手已放在那扇门上,神情却痛苦地纠结了起来。
自那日程亦轩叫了他一声“谨之哥哥”之后,他本已狠狠告诫自己决不可再乱了规矩,可这才隔了几日,他听到大夫讲着程亦轩的伤势,就已经心头一片大乱。
他年少失去双亲,是关隽臣救了他一命,后带他一同入伍,之后又将王府大管事的位置都交于他,如此大恩,他未有一日敢忘。
十多年来,他于“忠”之一字,已做到了极致,哪怕是关隽臣顷刻间要了他自己的性命,他也心甘情愿。
可却偏偏因为程亦轩——
当他听到程亦轩被打得几日都下不了床,他的内心,竟然前所未有地生出了一分对关隽臣的怪责和怨怼,有了那样想法的时候,自己都感到背后泛起了一层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