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34)
晏春熙怔楞地抬起头看着关隽臣,那双往日里总是尊贵威仪的丹凤眼望着他时,里面是浓浓的疲惫。
“熙儿,你也为我想想可好?我已快三十六了——有些话,旁人说倒也罢了,可若是你说,一句句的,每一句都是在拿刀子戳我的心……我、我当真也有些吃不消。”
关隽臣坐在椅子里,苍茫的暮色打在他的身上,使他的背影第一次看上去有点佝偻起来。
不可一世的宁亲王在这一刻显得前所未有的消沉,他缩在阴影里沉默了许久,之后终于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晏春熙的头:“起来吧,膝盖刚好,别跪着。”
晏春熙在受伤后第一次没有去躲避关隽臣的触碰,而是任由男人轻柔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他嘴唇抖了一下,最终只是沉默着低下了头,给关隽臣露出了一截有些倔强的纤长颈子。
关隽臣叹了口气,握着晏春熙的手臂把少年强行拉了起来。
“总得让我吃顿饭吧。”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晏春熙“啊”了一声,身上不由尴尬地僵住了片刻。
这才想起来他连饭菜都没给关隽臣摆好,就说了好些惹人生气的话。
若是照实来讲,他这个下人,也当得着实是不像话。
晏春熙有些慌张地将一碟碟精致的菜式摆在案桌上,他其实是不懂如何布菜伺候的,最直接乱七八糟堆在关隽臣面前一堆素菜,这习惯倒还像以前一样。
关隽臣嘴角微微泛起了一丝笑,他从食盒里拿出另一幅碗筷放在一边,淡淡地说:“你也坐下,陪我吃点。”
晏春熙迟疑了一下,还是默默地搬了个小凳坐在一侧。
他端起碗筷时才仔细地看了看桌上的菜色,见几碟荤菜都是姑苏那边的口味,其中竟还有一碟是卤鸭,一瞬间握着筷子的手不由轻轻抖了一下。
关隽臣问他难道不知道那仅有的一点温柔给了谁。
可他怎么敢知道,怎么敢去想。
比起温柔,他用浑身的伤才明白过来的,是那个人狠下心来时的模样啊。
关隽臣见晏春熙不动,便伸筷给少年碗里夹了一片鸭肉,慢条斯理地说道:“入秋了,这些鸭放养在水泽里游了一个夏季,浑身的肉都游得细嫩又健硕,正是最好吃的时候。若再等等到了冬日里,鸭子开始为了御寒囤积肉脂,那时就会嫌太过笨重肥腻了。”
晏春熙低头慢慢地咀嚼着鲜嫩的鸭肉,他喜欢吃卤鸭,可却极少想过这些事情。
听着关隽臣这样娓娓地讲着,心里忽然感到一阵酸楚。
以前他也常常光着身子趴在关隽臣宽阔的胸口,眼睛亮亮地听关隽臣这般和他说话。
关隽臣虽然看似阴沉,可对他却是耐心的。
在一个个夜晚里,慢慢地给他讲着塞外的残阳似血,讲皇宫中神秘的大内高手,讲天下第一城长安的浑厚气势,讲江南城中妩媚的小倌,讲塞北粗野的羊肉锅子。
他十六岁便成了罪奴,尚不曾行过万里路。
大周的雄奇天下,那些身不能至的壮丽山河,只能在关隽臣的口中向他徐徐展开。
关隽臣于他来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
低沉而平稳的声线,不动声色的沉静面容,甚至是眼尾不经意间的一抹隐藏着岁月痕迹的纹路,每一分每一毫,都让他情不自禁陷入崇拜和爱慕之中。
望着那双盛着丰富阅历的深沉眼眸时,他总像是想象一个遥远的传说一样去畅想着关隽臣的生平。
那些神秘和无法猜透,在他的脑中铺展开一幅跌宕起伏的光辉图卷。
在那副图卷中,关隽臣的身影永远是十二年前高大的冠军侯——肆意飞扬地策马扬鞭在大周山河间。
可就在刚才,他跪在地上,抬头看着关隽臣疲惫的模样的时候。
在惨淡的暮色中,若有若无的沧桑神色悄悄爬上了那尊贵的眉梢眼角
他感到面前这个英挺的男人正在以他可以以肉眼看到的速度慢慢地变老。
老并不是满面的皱纹和佝偻的身影,而是忽然之间的锐气尽失,一而衰,再而竭,终至无能为力。
晏春熙从未想过关隽臣也会有老的时候,从未想过关隽臣会有一天在他面前展现出这样软弱颓靡的样子。
他仿佛看到一座他以为可以永远仰视的巍峨大山在面前生生崩塌。
他感到恐慌。
他本已经在用尽他全部的意志去敌视、去抗拒,甚至去恨关隽臣。
可就在刚刚,他的心里却忽然浮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是不是从未真正了解过面前的这个男人。
在他未出生的那十八年,他不曾知晓关隽臣的过往;
在他与关隽臣短短耳鬓厮磨的时光里,他也不曾了解过关隽臣在情爱之外的处境。
若他从未真正读懂过关隽臣,那他口中曾说的缠绵情爱、说过的他心疼成哥哥,岂不太自以为是。
他……他又有什么资格要做关隽臣身边的一心人。
晏春熙握着瓷碗,突然之间感到胸口发闷。
就在这个时候,司月忽然在翰文斋外扣了扣门,轻声禀道:“王爷,二管事回来了,正在外面等您。”
关隽臣听了二管事这三个字,眼里霎时间划过了一丝凝重,他放下碗筷,对晏春熙轻声道:“你去歇着吧,还想吃什么就去厨房叫。”
晏春熙本是该与司月换着守夜,只是关隽臣想着晏春熙伤刚好不想扰了他夜里睡觉,这几日都让司月来守夜里,白日里还时不时就打发晏春熙回去歇息。
晏春熙心里思绪纷乱,站起来之后便有些失魂落魄的往外走去,出门的那瞬间几乎与一个一身森寒的高大黑衣男子撞在了一起。
他从未见过王府的二管事,自然也没什么印象,草草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一个人走在王府偌大的院落里时,晏春熙忽然觉得越走越疲惫。
他实在是太累了。
去恨是一件简单的事,他浑身的精气神本都凝聚在此。
可当这最简单的信念都开始动摇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不知所措。
这一股和关隽臣对抗的劲儿一散去,忽然之间对一日复一日的冗长日子再也提不起一丝精神。
他一个人在永夜里,仿佛怎么走都走不出去这无尽黑暗。
他跌跌撞撞地走着,可心里却那么彷徨失落,想要就这样躺在路上,再也不起来。
第十九章
翰文斋内,高大的黑衣男子刚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关隽臣便一伸手:“坐。你回来得颇快,一路上必是辛苦了。”
这位极少出现的王府二管事白溯寒显然与关隽臣关系匪浅,他也不客气,直接撩起长衫下摆坐在侧位,只对关隽臣抱拳行了一礼:“诸事紧急,自当日夜兼程。”
“你一桩一桩与我说。”
“王爷要的断雪潮我已带来,此毒出自关外,百年前被寒弥老人带入中原,已有几十年都消弭了踪迹,若非我师弟与寒弥老人的孙子那般亲近关系,也决计无法拿到。王爷放心,断雪潮的解药,皇宫大内断然没有。敢问王爷,此毒是要用在谁身上?”
黑衣男子手一甩,一个青玉小瓶疾电般射到关隽臣面前,被关隽臣径自伸手轻巧地接下。
“不到万不得已,便不用。”
关隽臣并未回答用在哪里,而是直接道:“溯寒,长安有什么动静?”
“圣上下诏命乌衣巷主审平南王逆案,朝野之中已隐隐有议论之声,我们在三司的人目前还仍可用,届时若当真不过三司,直接在乌衣巷审案时便牵扯到王爷身上,势必将举朝动荡。”
“好。”关隽臣只简简单单一个好字,低头握着狼毫笔在案桌上快速地写着什么,随即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笔下那个龙飞凤舞的“恭靖肃宁”四个大字,沉声问道:“最后一桩事如何?”
“王爷,圣上下诏当日,恭亲王便布衣出了长安,往南边的庐山去了。”
“你说什么?”关隽臣闻言猛地抬头,一双丹凤眼顷刻锐利如电。
“王爷……恭亲王年逾六十,圣上早已允他不涉政事、颐养天年,如今在这当儿骑了头青驴,只带了六合掌高手周齐星随行,意思已然明了。我不敢贸然再与恭亲王接触,但是暗自查访,得知恭亲王临行前给世子爷关山月留了行字——”
“写了什么?”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关隽臣手中狼毫笔一抖,一滴浓墨浸在宣纸上那个“恭”字上,霎时间殷出了一块乌黑。
皇叔……
他脑中忽然划过那位老者的身影,早在他位及冠军侯的那一年,这位上一辈最吊儿郎当的七皇叔便曾笑眯眯地对他说过一句话。
“成儿啊,做皇子,思进自然是要的,可是——”
他说到这当儿,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接下来的那半句话,当年的关隽臣一知半解。
可如今,他终于刻骨铭心地懂了。
“可是十年后,你便不能再进。你记着,要退,不要进。思退——这才是做皇子毕生最重要的功夫。”
思退,思退。
恭亲王一生看似风流浪荡,实则大智若愚。
在权力的最中心沉浮四十多年,最终片叶不沾身,飒沓向南行。
思退这门功夫,他练得炉火纯青。
可他这一退,便是把身后的人留在了最危险的境地之中。
当朝恭靖肃宁四亲王,城府最深、盘踞最久的恭亲王选择在平南王逆案的漩涡一触即发时离开长安。
而肃亲王是铁杆的帝党,靖亲王胆小怕事,早已经缄默多年。
成德三年这股滔天巨浪,如今终于只剩下关隽臣一人独自面对。
他并非没在这个“退”字上下过功夫,他手握免死金剑,本该是天下最可退的人。
但他不能退,是因为不能将身后的人置于危险之中。
关隽臣的目光森冷地望向窗外的一轮凄寒秋月,嘴角的笑容却微微泛起了苦意。
他进退维艰,几乎夜夜都难以入眠,这些无奈,他从未说过。
晏春熙还以为他是多么的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想叫他护着他,护着程亦轩,护着王府里的每个人。想叫他顷刻间为情痴狂,抛却一切。
他若做不到时,便会对他失望。
可他又能如何呢。
这样的大周天下,风雨顷刻将至。
哪怕只为那一个傻孩子遮风挡雨,已叫他筋疲力尽。
但他不后悔。
他护着的,不仅是少年跪在雨中三天水米未进的天真倔强,更是十九年前,他西出关山皇子亲征时的天真倔强。
少年人,无天真,不浪漫。
他喜欢那个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