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89)
关隽臣见了此状心下也焦急,然而他手刚一搭上腰间的长鞭,站在周英帝身前的言禹卿便已向前一步,凝视着他开口:“宁亲王,听闻您一手千军破甲威震关西,末将自知未必是大周冠军侯的对手。但您若此时妄动,末将手中这把刀只怕也要握不稳了。”
“我若出手,你待如何?”
关隽臣冷冷地道。
“您的对手是我。”言禹卿慢慢地道:“您若要对旁人出手,末将虽是拦不住,可您动一步,末将便也动一步,您若去救夏大人,只怕长鞭尚未收回,末将就已一刀斩了您身边的晏公子。”
关隽臣太阳穴青筋微跳,可是却深知言禹卿所言非虚。他与言禹卿武功本就伯仲之间,此时是万难分了心思去救夏白眉。
两人说话间,黑衣人已一步一步向夏白眉走去。
夏白眉右手右臂受得皆是重伤,整个半身的衣裳都已被鲜血浸透,却仍面色坚毅地将双手如满月大弓般缓缓拉开。
左手“切”字诀侧在胸前,右手颤抖着勉强成虎爪之形,左腿半步迈前足尖点地,好似仙鹤长足点在池水上一般,身子便好似仙鹤的羽毛微颤,律动间自有妙趣天成。
“半步虚涅。”黑衣人微微点了点头:“你能将这门功法练到这一步,实属难得。”
他说到这里,似是颇为惋惜,继续道:“虎鹤双形,虎形刚猛、鹤形轻灵,世人都道此乃一门刚柔并济的奇功,但是却不知我与师兄二人,一人是“山中虎”一人是“池间鹤,虎鹤双形的源头本是两个人的功夫,只因我二人突发奇想才将其合为一门功诀,然而我终究将虎形练到了骨子里,狠厉太过,于这鹤形却是难以浸润,是以反倒不如你精深了。可惜了,夏大人,可惜了啊……”
夏白眉抿紧嘴唇,却并不答话,唯有听到黑衣人谈及他对鹤形不精通之时,眼中才霍地闪烁了一下。
其余的也容不得多言,黑衣人此时显然是已动了杀心,身子一动,右爪出手时因太过凶戾,更带起一阵虎啸似的疾风。
夏白眉右手伤重,怎跟得上他的出招,全靠双足间轻灵的鹤形步挪移闪躲,如此这一看来,黑衣人倒说得果然不错,与鹤形的造诣上,确是夏白眉略胜一筹。
如此硬碰硬动手,终究是虎形更刚猛凶狠,夏白眉无法与黑衣人照面,纯靠躲闪的功夫,区区数招之间就已险象环生,被逼到了一棵梅树的枝干下。
夏白眉一个后仰,靴尖点着梅树的枝干跃到了半空,他虽是一身黑衣,可是袍角在雪中翻飞却好似仙鹤展翅一般。
他本就失血过多,如此激烈腾挪的身法终究是气力不支,右腿稍稍沉滞了一丝。
然而高手过招,只争毫厘,太乙怎会错失此招,他左手将金刚伞丢到了雪地之中,翻手一把就扯住了夏白眉的右脚将夏白眉扯了下来,随即右手五指已噗嗤一声插进了夏白眉的腰腹。
虎爪如钩,径自将一块小腹上血粼粼的血肉生生扯了下来!
“啊——!”
饶是夏白眉如此能忍,终是忍不住惨叫一声。
一蓬血雨猛地冲天而起,随即便洒在雪地上。
夏白眉身子一个横翻倒飞出去,随即扑通一声瘫软着趴在了地上,正巧便跌在那金刚伞旁边。
他脸如金纸,如同一只被屠戮了的仙鹤,茫然地轻轻摩挲着那柄金刚伞,忽地吐出了一大口血,雪地上顿时便如飘落了几朵红梅。
晏春熙看得脸上惨白一片,他知晓夏白眉腰间本就有伤,此时又再次被生生撕裂了血肉,如此伤势该当是何等痛楚,只要想一想便觉得心口发寒。
“太乙!”而周英帝此时也急得脸色铁青,终是按捺不住地怒喝道:“朕要活口!”
“是。”太乙见状不得不缓下攻势,他站定之后看了看趴在地上的夏白眉,道:“夏大人,皇上本以为你已不活,将你先前佩戴的金刚伞和皇级剑都带来了梅坞,想要与你一同葬在此处。如今皇上仍不舍得要了你的性命,你需得要懂得感沐皇恩啊。”
夏白眉用手指颤抖着将伞柄上的雪纷纷拂开,盯着这柄曾伴他驰骋大周山河的金刚伞,一时之间竟对太乙的话不闻不问,痴痴地道:“是、确是我的金刚伞……”
太乙知晓夏白眉已是无力出手,自然也就不再戒备,踏着雪走到夏白眉身边蹲了下来,伸手想要将夏白眉的身子拖起来。
夏白眉兀自死死拽着那把金刚伞,躺在雪地之中极是不配合。
太乙皱了皱眉,伏下身想要将夏白眉怀中的金刚伞拿开,就在这一刹那——
夏白眉右手将伞柄突然抬起对准了太乙,在伞柄的螺纹处一按,只见一根银针嗖地射了出来!
“啊,啊!我的眼睛!”
银针本就极轻,又由精巧机关在这般近的距离弹出,霎时间就没入了太乙的右眼半寸有余,一缕鲜血自太乙的瞳孔之中徐徐流下。
如此剧痛实非人能承受,哪怕太乙这等武学高手都不由惨嚎出声,恨不得在雪地上打滚。
但他终究非同凡人,虽是如此仍未彻底失了神志,马上便知晓危险,是以起身想要向后疾退。
然而夏白眉此时怎能任他逃去,一双凤目之中凶戾之色乍现,浑然没了方才的痴态。
他一手划了半圈将太乙的脖颈牢牢拷在怀中,右手五指聚拢,化爪为鹤噱,猛地打在太乙的太阳穴处!
要知人的太阳穴极是脆弱,乃是三片头骨交界之处,这般被噱形重击,不仅痛极,更是霎时间便能叫人浑浑噩噩。
太乙嘶声嚎叫着,双目圆睁,一只流着血,一只眼珠则好似要崩裂开来,形状极是可怖。
他此时哪顾得上皇上的吩咐,双手十指都狠狠插进夏白眉的身体之中,是要以命搏命了!
一股股的鲜血从夏白眉身上喷射而出,然而夏白眉双目发亮,好似一匹绝境中的狼,竟能生生忍住一声不吭,他兀自流着血的右手成鸟噱之形,一下一下“砰砰砰地”锤击太乙的太阳穴,直到他怀中紧紧锁着的人终于叫不出声,脖颈也缓缓地软了下来。
太乙死了。
“山中虎”死在了虎鹤双形功的鹤噱之下。
他是第二个死在夏白眉手中的升龙卫。
这等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黑衣人已七窍出血瘫软在地上,而夏白眉用手拄着那柄金刚伞,从雪地之中慢慢站了起来。
他右臂和腰腹间的衣衫绽开,露出了被虎爪抓得稀烂的皮肉,略略一走动间,就随风飘散浓浓的血腥味。
夏白眉脸上的神情颇淡,只这么静静地看着周英帝。
那一双入鬓的斜飞白眉上挂着几滴粘稠血珠,在一片雪色之中,他满身血污,可却有种出奇的洁净之感,好似一尊不该在人间逗留的地府修罗——
周英帝这才赫然了反应过来。
大周皇帝到了此刻才终于是怕了,他一双狭长双目勉强保持着镇静,可却忽然之间退了一步,站到言禹卿的背后,哑声唤道:“眉儿……”
夏白眉并不答,就只是出神地这么盯着他。
周英帝却愈发地慌了,而慌得不只是他。
言禹卿手中紧握分野刀,虽还未出手,可是看着夏白眉先前那一轮绝惨厮杀,纵使他亦是沙场中的万人屠,可却仍是惊骇得肝胆俱裂,他手微微发颤,低声道:“皇上……只能赌一把,将烟花放了吧,先让周星卫上山护驾,再担心什么虎骠营。”
“言将军。”关隽臣冷冷笑了一声:“你倒不甚在意手下这三百人的性命。”
言禹卿却显然听不进去: “皇上,不能等了!周星卫皆配神驹,脚程远较虎骠营快上许多,未必不能护得皇上周全,更何况届时梅坞大乱,定能扭转大局!”
周英帝却未应声,他长眸闪烁,显然是仍在暗自思索。
“皇上!”
言禹卿额角都已冒汗,急得已顾不上君臣之礼,又焦躁地催促了一声。
“不准放。”
周英帝脸色一沉: “烟花一放,才是真真给了虎骠营出兵救驾的正当名头。只有这般拖着才是活路。先前你早有吩咐不会在梅坞过夜,如此拖得一个时辰,周星卫便会起疑,拖得两个时辰,周星卫便会上来查看。你便站在朕的身边,哪都不要去,更不必放烟花,关隽臣只一人,奈何你不得。”
“皇兄说笑了。”关隽臣道:“我难道便不会叫虎骠营围山?定要等你给个由头才行?”
周英帝盯着关隽臣,过了良久,他终于微微牵起嘴角:“京郊八营皆有高塔瞭望,既是互相拱卫,亦是互相监察。一营异动,八营皆知。虎骠营若敢无缘无故大军出动,南翼飞熊营,北翼朱雀营定会发觉苗头双面夹击。宁亲王,朕便是敢与你赌上一把——赌你不会轻举妄动。”
关隽臣凝视着周英帝的面孔,心中不由也升起一丝钦佩。
即便身处如此绝境,周英帝却仍然是心思如电,此人心机之深,实在世所罕见。
他沉吟少许,慢慢地道:“何以见得?”
“大军混战,定会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宁亲王,为一己之私,你要搭上千万条大周将士的性命,如此滔天惨祸,你真舍得?”
“冠军侯,当年关西大战,你沙场身先士卒,更爱惜部下好比手足,美名传遍大周。”
周英帝袍袖一拂,脸上笑意渐浓,一字一顿地道:“朕今日不赌别的,就赌你心性未变——你狠不下这条心。”
关隽臣面色森寒,悄然握紧了手中的千军破甲。
是了,若非他是那般爱惜部下的将领,他如何能让虎骠营统领叶舒在多年后仍愿誓死效忠于他。
大周律,谋逆乃诛九族之大罪。是以叶舒才对他说,自个儿的身家性命都已全然托付给了他。
如此重托,他不能忘,更不敢忘。
“不必赌。”
就在此刻,夏白眉低头点了自己几处大穴封住流血不止的伤处,然后向前走了几步,嗓音沙哑地开口了。
他慢慢地俯身,自雪地中捡起方才太乙包袱中掉出来的那把长剑。
夏白眉将金刚伞丢在一边,虽身上早已残破不堪,却兀自站得笔挺。
然后,他右手将长剑当胸平举,另一只手缓缓从剑鞘中将长剑一点点地拔了出来,“呛啷”的出鞘之声拉得极长。
那柄长剑通体赤金之色,剑身上纂刻着古朴的三个小字——
皇极剑!
皇权特许、天子亲临。
这柄剑乃是大周最尊贵的一柄剑。
夏白眉手腕一动,剑刃便柔韧地一抖,剑尖一点璀璨金光遥遥指向了周英帝。
他右手早已半废,因此是左手持剑,走动时更是双腿都颤抖不止,可是语气却仍极平静:“宁亲王,你我联手,定拖不到周星卫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