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159)
再后来,江南震逐渐觉察出对方不一般,便追问他的真实身份,那琴师这才承认,说自己是卢将军旧部,昔日的玄翼铁甲。
云倚风闻言微微惊讶,卢将军旧部?
当时江南震也被吓了一跳,对方继续道:“在最后一战时,我因染了重病,不得不暂歇月牙城,一躺就是大半年,也是因此才保住性命。”
冷不丁冒出这一重身份,江南震当时便后悔了,卢家、谢家,他是断断不愿再沾染的,恨不能彻底割个干净,只是还未等他表明态度,对方却继续道:“五爷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这里有个法子,能助五爷夺得掌门之位。”
云倚风道:“所以你们便暗中谋划,先以美色诱走大少爷,又出手重伤老掌门?”
江南震懊悔道:“我那时鬼迷心窍,见对方武功高强,又精通易容术与洗髓术,便被他说动了。”
洗髓术是歪门邪术,专模仿他人的武功,内力虽不同,外形却能学个十成十相似。曾经在江湖中盛行过一段时间,大多被用来栽赃嫁祸,将武林搅得鸡犬不宁,当时的盟主便下令封杀,谁若私下研习,与邪功同罪,这才销声匿迹。
往后的计划也的确进行得很顺利,江南斗走火入魔一病不起,家中人人都在怀疑江凌旭,眼看着大事将成,却又凭空冒出了一个与黎青海勾结的江凌寺。
云倚风问:“四少爷这件事,也是那琴师探到的吗?”
江南震点头:“是,除此之外,金丰城账本也是他交给我的,还有血灵芝,亦为对方寻得。”
云倚风单手支撑着腮帮子,暗自叹一口气,当初你还发誓,说是误打误撞跌入山中才找到的血灵芝,更说若有一句虚言,甘愿千刀万剐。现在却说变就变,可见这江湖中人赌咒发誓啊,当真半分也信不得,比吃饭喝水还要稀松平常。
江南震用了整整两个时辰,方才将那“卢将军旧部”的事情交代清楚,包括对方昨夜轻描淡写那一句,要自己杀了江凌寺,将所有罪责都推到死人头上——与前期每一步都要精心谋划相比,简直草率得像是换了个人。
房子里太闷,云倚风坐在院中透气。
季燕然问:“你怎么看?”
云倚风犹豫片刻,问:“那琴师会不会就是乔装后的谢含烟?或者说,至少也是她一伙的人。”否则这一个又一个幕后主使,皆与卢将军有关,未免太巧合了些。
谢含烟的目的,一直是很明确的,要替心上人报仇,将李家的江山搅个天翻地覆。
而江南震背后那“黑衣琴师”,目的则像是要把江家搅个天翻地覆,至少就目前来看,江家稍微有些本事的江南斗、江南震、江凌旭,三人皆已如西山日暮,剩下一个江凌寺,也像惊弓之鸟一般,倘若将来查明他联手黎青海、暗害江南斗一事为真,那么在江家这许多人里,可就真的只剩下一个江凌飞了。
云倚风道:“到那时,对方再设计除去江大哥,这偌大一个家,就真成了一盘散沙,也算达到了给弟弟报仇的目的。”
季燕然道:“但江南震并不承认谢勤之事与自己有关。”
如他所言为真,当年谢勤只是路过丹枫城,连江家的门都没有进,就被朝廷派来的大军抓走了——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至于什么西南绣娘,倒是的确有些印象,一主一仆开出天价来绣百寿图,绣到一半,却自称生了病,匆匆忙忙连夜离开了江家,与骗子有何区别?所以一直记到现在。
云倚风委婉地问:“那名婢女,据说对江五爷……嗯?”
江南震没听明白,疑惑地与他对视,你这“嗯”是什么意思?
云倚风:“……”
算了,当我没说。
院中阳光暖暖的,云倚风问:“还能查到当年是谁率军将谢勤带走的吗?”
“我问问看吧。”季燕然扶着他站起来,“这一摊烂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真是头都要炸。”
“其实圆圆姑娘若肯交代,事情便会容易许多,可惜江大哥一直不许我们插手。”云倚风道,“不如再去试试,嗯?”
“凌飞一直将她视为心腹,关系十分亲近,骤然闹出这种事,一时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季燕然与他往外走,“我也信月姑娘并非心思歹毒之人,凌飞既然想自己处理,你还是多给他一点时间吧,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倘若清月出了事、星儿出了事,你也不想让外人插手,是不是?”
这……云倚风点头:“行,我听你的。”
江凌飞还在忙着处理家事,两人便手牵手出门去吃晚饭。
离开那乌烟瘴气的大山庄,心情也好了许多。云倚风在铺子里买了块红豆糕,热乎乎捧在手中:“怪不得江大哥死活都不愿意回来当掌门,这劳心劳力的,哪比得上王城逍遥快活。”
“他终究是江家人,总不能眼看家族败落,自己却还在外头游手好闲。”季燕然道,“也就辛苦这几年吧,待家风肃清了,小一辈也长大了,便能将肩上的担子卸下,继续过他纨绔大少的逍遥日子。”
两人正说着话呢,“小一辈”就从前面走过去了,江凌晨依旧一身白衣,头戴银冠,独有一份少年人的英姿勃发,身后带着数十名武师,倒也有几分模样——但也仅是外在模样了,内里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长大。
云倚风叹一口气,看着少年背影,生生多出几分老父亲的愁思。
季燕然被他逗笑,也未去大酒楼,只寻了个僻静的河边小馆,点一份铜锅煮肉,二两小酒,与他在这秋末的最后一场细雨中,吃了顿有滋有味的家常饭菜。
雨丝沙沙打在篷布上,店主人早已识趣地去了内室,只留下两位客人,坐在屋檐下相互依偎着听雨,头顶两串红灯笼晃啊晃啊,晃出一片氤氲的影子。
过了一会儿,季燕然问:“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云倚风懒洋洋闭起眼睛,“吃撑了。”
季燕然笑,伸手揽着他,有一下没一下轻拍:“真想身后这处茅屋,就是我们的家。”自己已经解甲归田,而他也不是风雨门门主,就是两个普通的人,过着普通的日子,听一会儿雨,就回去睡了。
“那不行。”夜风有些凉,云倚风缩进他怀中,“这茅草房四处漏风,我才不过苦日子。”
季燕然收紧双臂:“嗯。”
反正家中钱财都归你管,将来要过什么日子,你说了算。
过了一会,云倚风突然感慨:“此时风雨潇潇,若再有一壶酒,一张琴,就更好了。”
季燕然收回思绪,将他打横抱起来:“回家。”
“回家弹琴吗?”
“江家正乱着呢,弹什么琴,不准弹。”
“……”
嗨呀。
第131章 梅柳书院
江南震对谋害江南斗一事供认不讳, 被江凌飞下令, 终生囚于西郊偏院,无命不得外出。
江凌旭终得洗清冤屈, 回到了鸿鹄楼。掌门之位是不必再争了, 经此一事, 他也彻底被磨平了勃勃野心,只将旧时商号镖行重新捡起来, 规规矩矩做起了江家大少爷。
飘满药香的卧房中, 江凌飞坐在床边:“叔父今日觉得怎么样?”
江南斗靠在软被上,点头:“梅先生医术高超, 将我照顾得很好。你初任掌门, 应当有许多事情要忙, 就不必日日都来此处了。”
江凌飞笑笑:“叔父嫌我烦吗?”
“怎么会。”江南斗握住他的手,感慨道,“江家、江家幸亏有你啊。”
丫鬟送进粥汤,江凌飞顺手接过来, 慢慢喂给他吃。说来也怪, 先前两人一个高高在上, 一个吊儿郎当,不说互相看不顺眼吧,但也确实没什么感情,每年稀稀拉拉见那几次面,也全靠姓氏中抹不掉的一个“江”,但现在, 江南斗武功尽失缠绵病榻,江凌飞被迫接过江家的担子,一老一少反倒生出了几分……相依为命的亲情,如狂风暴雨的两尾飘摇小舟,紧紧系在一起。
江南斗叮嘱:“过两天就是你爹的祭日,好好去拜一拜他吧。”
江凌飞的爹,也就是江南斗的三弟,江南舒。据传此人天生便是武学奇才,模样更是英俊风流,被老太爷视为掌上明珠。只是如此倜傥公子,却体弱多病,江凌飞刚出生没多久,他便因一场风寒撒手人寰。三夫人悲伤过度,从此久居佛堂,日夜诵经思念亡夫,像一朵失去养分的花,迅速枯萎衰败了下去,思绪恍惚。
江凌飞就是在这么一个环境下长大的,鲜少能见到面的母亲,安静的宅子,悠远的佛经,还有袅袅的青烟……差不多就是整个童年了。也难怪,长大之后一入王城,便繁华乱花迷人眼,赖在萧王府中死活不肯走,还硬将老太妃也分走一半认作娘。
……
云倚风清清嗓子,敲门:“江掌门。”
江凌飞笑道:“江掌门刚打算去休息,有事?”
“我们买了油炸小鱼,送一包过来。”云倚风将手中热腾腾的油纸包递给他,自己挪了把椅子坐在对面,“本打算叫大哥一起出去吃饭,但王爷说江家事多,让我不要前来打扰。”
“是嫌我多事碍眼吧?”江凌飞擦干净手,自己捏了条小酥鱼吃,“家中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这两天还真不算忙,不如我也跟着你们——”
话未说完,云倚风便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封信:“既然不忙,那这里刚好还有另一件事。”
江凌飞:“……”
“风雨门刚刚截获。”云倚风撑住脑袋,“黎盟主送给江四少的。”
江凌飞抽出信函粗略一观,倒也没写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字里行间只命江凌寺要低调行事,安心本分地当好江家四少爷,好好辅佐新任掌门,将江家继续发扬光大,以维护整个武林的正义与安稳……总之,都是些冠冕堂皇,制成匾额也挑不出错的废话。
云倚风道:“看来他是不打算再继续帮着四少爷了。”
“黎青海惯会观察风向,自不会选在这种时候与我、与王爷作对。”江凌飞向后靠上椅背,“但我确实还没想好,要如何去处理这件事。”
云倚风明白他的意思。按理来说,这种事是无论如何也要查个清楚的,但黎青海盟主当得好好的,汉阳帮又是仅次于江家山庄的大帮,多年苦心经营,早已在武林中扎下了盘根错节的老根,若想撼其根基,只怕有得头疼。
江凌飞叹一口气,手中酥脆的椒盐小鱼也没了滋味。云倚风见他一脸愁绪,便主动道:“不如我先派风雨门弟子去探探消息,无论大哥将来要怎么与黎青海算这笔账,能多握几天线索在手中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