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167)
“不好说。”季燕然将窗户重新关好。再查下一处房间时,担心又冒出这么一个活灵活现的惊悚偶人,便将云倚风挡在身后,自己凑近窗户。
“是什么?”
“许多桌子,还有许多瓷盅,桌上有一群鲜红色的大蜘蛛。”
“腹背生有黑纹?那叫秋娘,是一等一的毒蛛,先前吃过不少,口感挺脆,味道酸甜。”
寻常人形容毒虫,显然不会说出什么“味道酸甜”,想起他先前所受那些折磨,季燕然难免心疼,刚欲出言安慰,云倚风却又一笑,在他胸口拍了拍:“骗你的,没吃过,不过鬼刺的确拿这玩意咬过我。秋娘原只有迷踪岛上才有,现在却凭空出现在了西南,看来鬼刺当真在野马部族的老巢里,没得跑。”
“先留着此人吧。”季燕然道,“放长线钓大鱼,既然频繁进出瘴气林,那估计用不了多久,就又会去碰头。”
云倚风点点头,随他一道进到蛊室,随手翻了两排瓷盅,里头还真有不少剧毒虫蚁,这么一看,方才倒是错怪了这栋古怪黑宅——并非徒有其表,而是从里到外,都一脉相承的诡异惊悚。以及那红裙偶人脸上渗人的笑,云门主觉得自己八成要认认真真忘上三百年。
这巫师也算得上“家大业大”,不过并无仆役丫鬟,只有两三名小童,挤着住在最偏院。
天快亮时,两人方才回到客栈。暮成雪已经起床,正坐在桌边喝茶:“如何?”
“满宅子的秘密,满宅子的古怪。”云倚风道,“有毒有蛊有蛇虫,有骷髅,还有几具尸偶。按照那巫师的行动习惯,半月之内,他估摸还要回一趟瘴气密林,所以我与王爷商议,决定由暮兄去跟踪他。”
暮成雪:“……”
貂正在桌上,摇头晃脑,挑点心渣滓里的肉末吃。
又想起当日那句——
“野马部族一事解决后,我便再也不同你争这只貂。”
杀手冷冷道:“好。”
……
王城里,李珺正在呵欠连天往御书房赶。他今日实在犯懒,便装病告了个假,盼着能逃过一日上朝,谁知睡了还没多久,德盛公公身旁的小泉子就亲自上门,说是皇上有请,又补一句,皇上看起来像是心情不大好,平乐王可得事事留神。
“好端端的,怎么就又心情不好了?”李珺长吁短叹,心中悲伤得很,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等到纨绔恶霸的大好时光。进到御书房后,见李璟正坐在龙案后,便小心翼翼赔笑:“皇兄。”
李璟将密函丢给他:“看看吧。”
李珺忙不赢地接住,一看是季燕然的火漆烫印,倒是放了几分心——至少不是哪个官员又闲得没事干参自己。七弟那头嘛,因为最近正在江家,八成是武林盟又出了事,不是什么大……大……
他震惊地盯着最后那几行字,脑子像是被人“砰”地砸了一闷棍,半天没反应过来,手和嘴皮子一起哆嗦:“江江江三少?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啊,这……这是不是有人冒充七弟,故意来挑拨的?”
“朕先前问过你,江凌飞是什么样的人。”李璟道,“现在再答一遍。”
“这……臣臣臣弟与他,确实不……不是,他真不像坏人啊。在雁城作战时,与七弟配合无间,更是不顾自身安危,与云门主一道破了迷魂阵,怎么可能是叛党?”李珺说这一段话时,舌头被咬了七八回,牙齿狂抖,嘴皮子上血都磕出来了,但总算没有再像当初揭发亲舅舅那样,为求自保六亲不认,只磕头乱嚎“狼子野心,断不可留”,也算是为同挤过军营帐篷“江湖朋友”,鼓足了一回战战兢兢的勇气。
李璟暗自叹气,下令德盛先扶他坐下。其实莫说是李珺,就连自己,这么多年来少说也见过二三十回江凌飞,回回都只觉他意气风发、浪荡潇洒,甚至还动过招入朝中的心思,无论如何都不会猜到,对方竟会是藏得最深的那条线。
李珺还在结结巴巴地问:“会会会不会是有什么误误误会?”
“燕然说他会追去野马部族,给朕一个交待。”李璟道,“你曾与江凌飞同吃同住数十日,回去好好想想,看能不能想起什么古怪异常。”
我能想得出什么古怪异常啊。李珺又快要哭了,我真的就是个草包啊。
但这话又不能当着皇兄的面说,便也只好跪地领命,拖着受惊过度的胖躯、脚步虚软出去了。
小厮正在门外等他,见自家王爷面色惨白满头虚汗,神情还很恍惚,被吓了一跳,赶紧小跑扶住他,小声问:“皇上又责骂王爷了?”
李珺哭丧着脸:“我倒宁可皇兄责骂我。”
小厮不解:“啊?”
“罢了,先去花园中走走吧。”李珺有气无力,“晒晒太阳,缓一缓。”
“哎!”小厮答应一声,扶着他去了御花园。这一去,好巧不巧,老太妃正在与惠太妃一道游园,打算剪几枝新鲜的朝露玫瑰回去做香囊。
李珺如同见到救星,赶紧小跑着扑过去:“太妃!”
一嗓子嚎得,惊飞鸟雀无数。
……
李璟处理完几桩政务,想起江凌飞的事情,心中再度烦躁起来。虽说季燕然在信中并未隐瞒江家事,也已带着云倚风前往西南收拾烂摊子,但一想到自己翻遍皇宫都苦寻不得的眼线,居然会是……便觉得头脑胀痛,太阳穴也生生拧出一股青筋来。
德盛从门外进来,惴惴道:“皇上,老太妃求见。”
李璟一愣:“老太妃来做什么?”
德盛道:“平乐王也在,许是与江少爷有关吧。”
李璟对这添乱的草包,是恨得牙根都痒痒。自己只是一时疏忽,少叮嘱了一句“保密”,他便恨不能站在城墙上吼得人人皆知了?
“皇上?”见他迟迟不语,德盛只好又提醒一句。
李璟无奈:“宣。”
老太妃这一路走得匆忙,途中还险些跌了一跤,簪发散着,也顾不上检查仪容是否整齐了,脸色发白道:“凌飞……凌飞之事,可是真的?”
李璟点头,将信函递给她:“原不想惊扰太妃的。”
老太妃看完之后,连连跺脚:“糊涂,糊涂啊!”
她撑着站起来,不顾德盛劝阻,跪地叩首:“皇上,还请皇上恩准老身前往西南,去将那不懂事的逆子带回来。”
第139章 深山诡事
老太妃原名塔娜, 少女时梳两条黝黑发辫, 骑一匹高头骏马,靴筒里插着圆月弯刀, 英姿飒爽极了。她十九岁时嫁给先帝, 从此由草原上的明珠公主, 变成了大梁帝的明妃,便再也未离开过王城。
先前未离开, 是因为先帝尚在, 所以无论心中有多思念万里草场、多思念家中亲人,也只能待在甘武殿中, 孤独看着天空飞过的鸟雀, 等待父母兄长进宫探亲。
先帝驾崩后, 便更不能离开了。那段时日,关于皇位的猜测如看不见的鬼影,在王城里飘着,在人群里飘着, 也在新帝耳边飘着。是老太妃狠下心, 将季燕然从西北边关招了回来, 陪他一道去觐见李璟,主动表明立场,又对着列祖列宗许下重誓,方才勉强消除了兄弟二人间的隔阂。
不离开王城,也是给皇帝一粒定心丸,就连最不学无术的李珺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此番, 当老太妃突然跪求要前往西南,而李璟又陷入沉默时,平乐王立刻就觉得,自己有必要出来打个圆场了。
“这段时间天气正热,酷暑三伏天的,南边就更潮闷了。”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两人神色,强行挤出一张轻松笑脸,“区区一个野马部族,七弟理应能处理妥当,太妃不必太着急。”
李璟也示意德盛,先将人从地上搀了起来。
老太妃怎会不知这其中利害,但想起先前在王府时,江凌飞那段古怪又毫无头绪的话,却又难免牵肠挂肚、心急如焚。冬日里的雪纷纷飘着,那时自己正坐在榻上烤火,小炉子上温着一盅甜汤,里头加了枣子与黑米,又香又甜软。
江凌飞盛出一碗:“干娘,尝尝。”
“出去一趟,倒像是去跟谁家厨子偷了师。”老太妃笑着吃了一口,“不错,是我的口味。”
“那我去将菜谱写下来,交给刘婶。”江凌飞替她捏腿,“将来哪天,我若不在了——”
“胡言乱语。”老太妃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埋怨,“溜出门去游山玩水,就说游山玩水,什么叫不在了。”
如果换成季燕然,此时就该老老实实“呸”几句,将晦气吐出去。江凌飞却只笑了笑,自顾自道:“生死有命,若有朝一日,人人都看我不顺眼了,那活个七八百年也无乐趣。”
再后来,他还当真将那黑米红枣粥的熬法写了下来,再加上其余几道老太妃爱吃的江南小菜,全部交给了萧王府的厨子。当初没在意,可放在此时再看,他怕是心中一直就存着悲观死志,如一片浮萍,在惊雷与波涛中兀自飘着。
“凌飞自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可我视他如亲骨肉,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不管。”老太妃道,“有些话,燕然与云儿都劝不得,只有我说了,他才肯听。还请皇上恩准,让我亲自将这逆子押回王城受审!”
李珺在旁偷偷擦汗,这明太妃,平日里小心谨慎极了,怎么偏现在却如此执拗,皇上他明摆着不愿意啊!
该劝的也劝了,实在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平乐王整个人既惶恐又悲伤,心情相当复杂,回想起当初在西北的快活日子,还是死活都搞不明白,自己那“江湖朋友”浪荡公子当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成了反贼的儿子了呢?会不会是搞错了?
眼见气氛僵持,德盛躬身上前,小声道:“皇上,柳大人还在外头候着呐。”
“宣。”李璟靠回龙椅,“先扶老太妃回去吧,西南之事,容朕再仔细想想。”
李珺这回反应挺快,还没等德盛使眼色,便上前搀住老太妃,与她一道出了御书房。
“也不急于这一时。”走到没人处,他低声劝道,“对方处心积虑,屡次挑拨皇兄与七弟的关系,倘若这回在太妃南下时,又趁机放出谣言,说这一切都是七弟谋划,只为让母亲离开王城,自己好专心造反,那皇兄会怎么想、怎么做?反倒害了七弟,不如先回家去,慢慢再想办法。
这一番连哄带劝,听着倒也有几分道理,老太妃暗自叹气,满怀心事地,与他一道出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