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36)
季燕然一笑:“还当周副将又要推三阻四,没想到这回竟如此爽快。”
“王爷说笑了,主子可是时时刻刻在盼着见王爷,又岂会推诿。”周明道,“不过我有个要求。”
季燕然点头:“说。”
“王爷武功盖世,所带人马也不少,我是跑不掉的。”周明道,“可否解了我的绳索?否则被主子看见,怕又要说我窝囊。”
林影啧啧:“没看出来啊,你还挺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过这绳子横竖只是个摆设,解了倒无妨。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要求吗?”
“没有了。”周明低头,“王爷请。”
凤仙路距离客栈不算远,穿过几条巷子就是,街口那株歪脖子柳树也甚是醒目。
大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院子里头安安静静,不像是有人。
“主子。”周明在院中道,“客人到了。”
话音刚落,屋里就传来板凳挪动的声音,脚步声愈近,门帘被一把掀开。
是一名精瘦矍铄的老者。
“王爷,林将军?”他疑惑地打量着两人,在看清周明后,面色又一白,“周……怎么你、你还活着?”
“不是吧?”林影瞪大眼睛,围着老者转了两圈,“卢公公,你说你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惦记着谋反呢?”
“林将军,话可不能乱说啊!”卢小凳脸色一白,“什么谋反,这是要株连九族的。”
“不是你叫我家王爷来议事的吗?”林影揽住他的肩膀,嘴里埋怨,“我说公公,谋不谋反暂不论,先把舍利交出来吧,卫烈可还在家里眼巴巴盼着呢。”
“我哪来的什么舍利。”卢小凳越发欲哭无泪,“王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公公当真不知道?”季燕然笑道,“不打紧,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周副将可是再清楚不过,不如交给他解释。”
话音刚落,外头又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大门被“砰”一声向两边撞开,两列官兵如潮水涌入,领头之人跑得气喘吁吁,正是望星城的地方官张孤鹤。
一见到他来,周明面色一变,低声对季燕然道:“王爷,我们被发现了。”
“张大人。”季燕然面不改色,“你这大过年的,不好好待在家中,带兵跑来空宅做什么?”
“回王爷,下官今晨接到密报,说……”张孤鹤顿了一下,朗声道,“说在这处大宅里,会有反贼密谋集会。”
“什么反贼,什么密谋啊。”卢小凳平白遭此污水,险些又急秃几分,“我是来这里买兰草的,不是说这里有稀罕兰草吗?结果客商没见到,刚一进门王爷倒来了,话都还没来得及说两句,张大人就又冲了进来。”
“王爷。”张孤鹤继续道,“按照大梁律法,若事关反贼,无论大小虚实,皆要一五一十上报朝廷。”
季燕然道:“本王知道。”
“嘶……等等,不对啊。”林影指着周明的鼻子,“你是不是存心诱骗王爷,来与卢公公见面的?”
张孤鹤也厉声呵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人。”周明跪在地上,咬牙道,“我若如实招了,可能免去死罪?”
张孤鹤许诺:“如你肯如实招供,本官自会在奏章多提一笔,若确有立功,圣上自然也会酌情考虑。”
“是。”周明看了眼季燕然,狠狠道,“王爷此番来找卢公公,是想问明当年传位密旨一事!”
他这话掷地有声,张孤鹤却怒斥道:“胡言乱语!王爷若想问如此私密之事,又为何要在昨晚主动找到府衙,让本官带兵在此候着?”
周明闻言脸色一白,扭头看向季燕然。
林影还在旁边替卢小凳顺气:“没事,没事啊公公,你可千万别晕倒,等会我就带你到集市上买兰草去。”
季燕然挑眉:“怎么,周副将不继续演了?”
张孤鹤怒不可遏:“来人!给本官将这逆贼拿下!”
他虽是文人,声音可着实不小,这一嗓子传到巷外,连云倚风也心里一颤,顾不上再找大门,飞身就落入院中:“王爷,舍利——”
季燕然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看清院内局势后,云倚风剩下半句话都噎了回去,只留下一句轻描淡写的“嗯”。
我就来了。
“劳烦张大人,先将周明押入府衙地牢,本王稍后再审。”季燕然转过头,又对林影道,“陪卢公公去衙门将事情说清楚,好生送他回家。”
张孤鹤与林影各自领命离开,院中也安静下来,只剩下了两个人。
云倚风精疲力竭,坐在院中台阶上活动筋骨:“原来王爷也不傻。”
季燕然却看着他衣摆上的血迹皱眉:“你受伤了?”
第25章 华灯初上
云倚风拍了拍衣摆, 道:“没什么, 骑马的时候不小心摔伤了。”
“这里到处都是灰尘,还是回客栈吧。”季燕然蹲在他面前, “我让人找个大夫替你瞧瞧。”
“先去外头牵飞霜蛟。”云倚风提醒, “小心别让它伤了百姓。”
“飞霜蛟?”季燕然听得一愣, 不可置信道,“你是骑着它来的?”
见他这么问, 云倚风眼底有没藏好的得意:“是。”
“真的假的?”季燕然失笑, 出门寻了一圈,果然就见那银白大马正站在巷子里, 悠闲地甩着尾巴, 见到主人后, 立刻四蹄轻快撒着欢跑过来,亲昵得很。
云倚风依旧坐在地上捏着腿,见他进门,眉梢一挑道:“怎么样, 我没骗王爷吧?”
“飞霜蛟性子极烈, 先前谁都不让碰。”季燕然拉着他站起来, “林影半死不活时被驮了一回,还在军营里吹了整整三个月。”
云倚风道:“那王爷觉得,我能吹多久?”
“想吹多久都行。”季燕然将他扶上马背,笑着说,“走,我们先回客栈。”
林影将整栋楼全包了下来, 所以挺清静。季燕然把他的包袱放在桌上,又帮忙叫了沐浴用水进来:“大夫稍后就到。”
“嗯。”云倚风用手试了一下水温,“王爷住在哪一间?”
季燕然答:“隔壁。”
云倚风点头:“那待我沐浴更衣之后,再来找王爷。”
连日奔波赶路,他身上的确有些粘腻难受,此番终于能浸入微烫的热水中,也再顾不得腿上擦伤,只舒舒服服半躺着,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直泡到筋骨松软,方才舍得起身。
季燕然正在房中喝茶。
“王爷。”云倚风推门进来,换了新的衣服,一头乌黑长发也是半干,“有茶吗?”
“有,过来坐。”季燕然替他拉开椅子,又问,“云门主突然出现,可是因为王城里已传开了我来望星城的事?”
“倒不算,我与阿福在一日闲逛时,凑巧遇到一伙混混,刺破了背后的阴谋。”云倚风道,“老太妃猜到这些人会利用卢公公做文章,所以便令风雨门先一步在城中散开消息,说舍利子正在望星城,王爷此番南下,纯粹是为了寻回国宝。”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那枚佛珠舍利,直直递到他面前:“喏,在这里,王爷可以回去交差了。”
季燕然:“……”
房中雅雀无声。
过了半晌,季燕然方才活见鬼道:“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王城,详细经过,待我有空了再慢慢同王爷说。”云倚风看着他,顺便提醒,“舍利子已经拿到了,那王爷答应我的血灵芝呢?”
对方只是短短几句话,萧王殿下的心情却已经遭遇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大起大落,能寻回佛珠舍利固然是好事,但先前随口允下的血灵芝……看这架势,太医院像是也没能把人治好,而打发去迷踪岛的部下,此时只怕连海都还没看到。前后几条路全是死胡同,眼看债主已经催到了面前,季燕然只好硬起头皮道:“血灵芝,不如等回到王城之后……喂,云门主!”
云倚风闭着双眼,软绵绵晕倒在了他怀中。
季燕然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放到自己床上后,又轻车熟路试了试脉象。
幸好,这回并不算杂乱无章,体温亦是正常的,或许只是因为路上太过紧绷,所以才会在骤然放松之后,出现体力不支。
云倚风脸色苍白,眉心紧蹙,在梦里也睡不安稳。
季燕然守在床边,很想学老吴唉声叹气。
不知道花个几百两银子,能不能雇林影来替自己挨骂。
方才云倚风在沐浴完后,只随意裹了件单薄外袍,此时膝盖上依旧在渗血。季燕然将他的裤子小心挽起来,就见腿上有不少擦痕,被热水一泡,又重新开始泛白流血,看着有些渗人,便从柜中取来药瓶,替他细细包扎起来。
窗外天色渐暗,时间过得极快。
云倚风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省,直到翌日中午,季燕然在府衙办完事又回来,他才舍得切断那些绵延不绝的梦境,坐在床上要水喝。
“肚子不饿啊?”季燕然递给他一杯热水,“厨房一直在温着粥,大夫昨日已经替你看过诊了,并无大碍,休息几日就能康复。”
“我知道。”云倚风捧着茶杯,“先前在雪山中又毒发了一次,折损不少元气,是得好好睡两天。”
季燕然坐在床边:“雪山?”
“飞霜蛟跑得太快,山路冰滑,我怕它会失足滑下山,所以一直不敢放松。”云倚风道,“后来就又开始全身燥热,失去了知觉。不过马是有灵性的,它钻进一处山洞,我们在那里过了一夜,所以才会耽搁,否则前天就该到了。”
季燕然眉头微皱,本想安慰几句,却觉得话语多余。他清楚见过他毒发时的锥心狼狈,在舒适的房间里躺着尚且熬不过去,更别提是在隆冬深夜的雪窟窿中。
云倚风又笑道:“不过倒是挺凉快。”
这本是句调侃,但出现在此地此境,却显得分外……至少萧王殿下听完之后,心中不算痛快。这人吧,有时候要是太懂事乐观了,反而容易更让旁观者心疼。
以及心虚。
以及愧疚。
“对了。”云倚风继续道,“王爷还没给我血灵芝呢,是放在王城里吗?”
这回再也无路可退,季燕然只好一咬牙,直白招认:“王府里并没有血灵芝,那是我为了骗门主出山,瞎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