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下(117)
陈巍坐在椅子上,捂着手取暖,他的唇色有点儿发白,耳朵冻得紫红,看起来要长冻疮了。后勤部派人来送了驱寒的药品和食品,好心的医生给一个病房里的陈巍和何峦各自倒了一个保温杯的姜糖水。陈巍捂着水杯才感觉好受一点,他不再发抖了,小小地喝了一口水之后问道:“‘回溯计划’怎么样了?”
“别担心,‘回溯计划’的一切都很好,他们正在帮助我们解决眼下最紧要的困难。两边的领导人意见一致,都达成了共识。我们的总督察也说过,不把‘回溯计划’救回来他是不会罢休的。于是我就觉得咱们有希望了,有这样的领导者在,正义无论如何都要站在我们这边。”医生说,他手上一用力,用剪刀剪开了硬纸板,再把纸板塞进塑料箱里垫着。
何峦去拆开了后勤部送来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两盒装好的饭菜,还有水、酒精和一些药品。食物还是热的,冒着油香,陈巍闻到了菌菇烧鸡肉的味道。何峦把饭菜盒子打开,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桌子前吃起饭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新鲜食物了,更别说还是热气腾腾的。
医生整理完自己的药箱,把夹着体检记录表的垫纸板挂上钩子,回头看着他们,提醒了一句:“这儿的淡水都是运输机和民航客机九死一生从外面运进来的,现在航线都被截断了,淡水运不进来,基地里的淡水库存量正在减少。所以别浪费水,小子们,如果不想染上恶疾就给我乖乖听话。”
“什么恶疾?”何峦抬起头来,陈巍看着医生等他说话。
医生扶着腰站在门口,陈巍一眼就瞟到他腰上绑着手枪。陈巍在走进医疗中心的第一秒就意识到这儿的医生全都是配枪的,连护士也不例外。北极基地最不缺的就是枪和武器了,现在全民皆兵。医生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来扫去,然后他低头撩了一把头发,斟酌了一会儿才说:“北极的海水被污染了,如果进入人体就会致病,从发病到死也就平平无奇的两三天功夫吧。”
陈巍惊讶地看了眼何峦,连忙放下舀汤的勺子,似乎那汤水就是毒/品:“难道是核污染?还是石油泄漏了?我看到你们有海水淡化厂,难道淡化的海水也不顶用吗?”
“我没法告诉你是什么东西污染了海水,因为检测不出来。淡化海水当然不行,不然我们为什么千里迢迢叫人从外面送水进来?所以你们听好了,别浪费一滴淡水,也别去碰海水。”
医生说完后警告性地瞪了他们一会儿就提着箱子开门出去了,病房门自动弹回来关上。临时病房的空间并不大,摆了两张病床,中间有一张干净的折叠桌子,铝合金天花板上吊着白色的灯。医生离开后的病房顿时显得冷清起来,陈巍和何峦谁都没有说话,低头继续把面前的饭菜夹到碗里去。墙上亮着红色的电子钟,这样就不会听到时间流逝的滴答声。
何峦把两块香菇挑出来夹给陈巍,捏着筷子说:“刚才那医生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陈巍把两块香菇和着饭一起吃了下去,他实在是太饿了,“反正不会是好事,听医生的话就对了。等会儿问问符衷,他肯定会说的,现在这一片地方都归他管。”
“嗯。咱们带过来的装备还剩下多少?”
陈巍把鸡骨头吐掉,回头望了眼放在病床床根前的背包,伸出手指了指:“不到三升的水,速食品已经吃完了,弹药也没剩下多少,不过我那把枪里的子弹还是满的。通讯器和信号收发器在交火的时候弄坏掉了,信号枪被丢在了蒙古沙漠里。降落伞包是好的。就这些,差不多了,其他就是杂七杂八的小东西。”
何峦吃完了饭,把筷子和饭盒收拾好放进回收袋里,起身去拆开背包检查装备。现在他们安全了,北极基地就是个避风港,他们再也不需要背包里这些破烂了。何峦找出坏掉的通讯器和信号收发器抱出来放在桌上,陈巍抬眼看见了,说:“你还打算把这东西修好吗?现在我们已经用不着它们了,基地会给我们配给新物资的。”
“还能用。”何峦说,他打开工具箱在陈巍面前坐下来,开始拆通讯器的外壳。
陈巍端着碗喝汤,见他这样也没说什么,问:“那个盒子还在吗?”
“还在,我保护得很好。”何峦扭过头看了眼病房外面,“等会儿就把盒子交到督察手里去。我们可没开过盒子,我们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这样就对了,至少这事跟我们没关系。”
钵里浓白的汤浸着煎得金黄的昂刺鱼,姜片浮在鱼肉上,一层油花散发着香气。陈巍喝了两碗滚烫的汤,觉得身子暖和了,才把身上的厚外套脱掉。他把作战服的扣子解开来,脖子上挂着银色的姓名牌链子,在敞开的衣襟下晃荡。一件黑色的背心垮着领子,露出里头白白的胸肌。陈巍青白的脸色有所好转,他发了一身汗,才把寒气逼了出去。
“让我看看我们的小宝箱。”陈巍弯下腰把背包提起来放在腿上,在里面翻找。他拿出了几条红黄相间的电线,另一头连着一个金属夹子,看起来像炸药引信。
陈巍靠在椅背上,把线头拿高了些,对着光端详它。何峦看了眼他手里拿的东西,笑起来,说:“那是我从一颗炸弹上拆下来的,这家伙不错,我喜欢。”
引信在陈巍手里晃了晃,他扭过头看着何峦,同样跟着何峦一块儿发出笑声:“要我说,你在西藏拆的炸弹可真不少。”
“那个背包里的东西都差点要了我的命,不过我现在还好好地活在这里。时间局的维修员很大一部分都要变成机械师或者拆弹专家,我很不幸地成为了后者。”何峦说,他撑着手肘,指头捏着螺丝刀,露出他手臂上一片片的伤痕,“不过我觉得这样也很好,因为我手里拿着能决定人生死的东西。”
陈巍翘了翘嘴巴,别过脸,向后枕着椅背,看着手里那根剪断的炸弹引信出神。他能从一根短短的电线里看到许多回忆,他觉得这就是那些回忆炸弹的引信,看到它,就像打开了起爆开关,一切纷至沓来,却又转瞬即逝。陈巍把引信放回去,又伸手进去扒拉了两下,从底下拿出一个老式的录音机。
他知道这个录音机是什么。陈巍垂着视线,拇指捏着录音机摩挲,然后按下了播放键,一阵声音立刻从面传了出来:“当你听到这段录音时,已经是十年后了......”
何峦默不作声,陈巍同样也不开口。录音机里的磁带慢慢地转动,里头的声音就像神话书上的预言,不管什么时候听到都会觉得惊奇不已。很难想象会有人早早地就预见了十年后会发生的事,还以录音的方式保存下来。陈巍没有关掉录音机,他把声音调小了一点,放在了光秃秃的床头柜上,就这样让它反复播放。
何峦听着录音,他也觉得不可思议。他终于有时间静下心来心无旁骛地思考一些事情了。任何事物的代价等于用多少生命去换取它,但真正换来的东西又有多少呢?何峦提醒自己不要回头看,除非他还想沿着老路走回去。不过这样想也是没有用的,时间簇拥着人前进,洪流中根本没有回头的余地。
陈巍拿出一个报纸包着的东西,他把报纸揭开来。
里面是一条纸扎的鱼,张着嘴,两只鱼眼被记号笔涂成黑黝黝的颜色。鱼身的纸有些被戳破了,撕成一条一条的,看起来像刚被人丢弃在垃圾桶里,然后就被人捡了起来。陈巍用双手端着纸鱼,忽地笑出声,拎着鱼身上的细线,看鱼儿张着嘴、跃着尾在半空中晃悠。
“看看这个,老兄。”陈巍说,“你还把这条纸鱼留着呢?都是去年的东西了,破破烂烂的。”
何峦撩起眼皮看了看,紧接着又低下头去:“那是我从福神的花车下面求来的,当然得好好保管。很有意思是吧?我觉得这就很有意思。现在看到它,就感觉去年已经是上辈子了。”
陈巍晃着涂有水彩的纸鱼,纸上的颜色都变淡了。人们看不到时间,但它在各个地方都留下了踪迹。何峦说的是对的,现在看到这条鱼,恍惚之中像在做梦,去年的光景已经远到一百年前去了。陈巍盯着记号笔涂黑的鱼眼怔愣,很久才眨一次眼睛,说:“你怎么没把它修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