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下(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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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垚看了看时间,再过十五分钟就要开会了。他站在壁镜前调整领带的松紧,然后把外套的纽扣扣上。他穿着指挥官的制服,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的助理在帮他抚平后背的褶皱,再理正肩章和领章。助理拿起腰带绑在季垚腰上,季垚低下头提醒他:“扣最后面那个孔。”
“这个是后来打上去的?”助理问,他找到季垚说的最后一个孔。
季垚看着镜子里的人像,说:“不然腰带太松了,衣服都绑不紧。”
助理没有多话,他只是觉得老板的腰也太细了,明明他很强壮,但腰却很瘦。季垚最后绑好了武装带,再把靴子扎紧。他凑近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用手指摸了摸眼角和眉梢,他的眉梢总有风情挑在上头。季垚抹了一下头发,把帽子戴上,帽墙上的雄鹰巨树擦拭得闪闪发亮。
做完这些后他指着镜子对自己说:“你今天是去结婚的,三土。你今天是新郎,给我精神点。”
“指挥官,时间快到了。”助理提醒道,他帮季垚拿来了文件夹,然后把翻译器别在他耳朵上,“您现在必须得出门了。”
季垚开门出去后就碰见了衣冠齐整的朱旻,他戴着以前几乎从来没戴过的医官帽,白褂子里面系着桑波缎领巾,他今天终于不再是肖卓铭口中的混球样了。道恩和他站在一起,看样子正要赶到会议室去。道恩的金色头发全都梳到了耳后,胸前别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神经医学研究员,林奈·道恩”。
朱旻说:“指挥官,你要迟到了。”
“你觉得我怎么样?”季垚问他,抬手扶了扶帽子。
朱旻撑着腰:“你现在看起来威武极了,你绝对能slay全场。是不是,道恩?”
林奈·道恩点点头。
季垚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朝他们点头致意之后就走了。朱旻手里拿着文件袋,在原地站了会儿,看着季垚的背影消失不见了才说:“今天咱们这群人中有人要当新郎了。”
“什么?”道恩抬头看着他。
“没什么。喜事儿。”朱旻笑了笑,朝道恩比了一个手势,他们一同离开了这里,“就是觉得万事都有盼头了,仿佛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道恩的蓝色眼睛亮亮的:“你是对的,朱医生,‘回溯计划’很快就能圆满结束了。那个赌是我输了,毛衣还会好好穿在你身上。”
朱旻歪了下脑袋,不以为然:“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真正等龙王出来还不知道要过多久,这可不像是‘很快就能完成了’。”
林奈·道恩没有说话。朱旻看着他。
中央控制室的会议大厅的弧形坐席上已经坐满了人。会场在季垚走进去的一瞬就安静下来,星河的巨幕上显示着倒计时,旁边的屏幕上则显示着通讯系统的运行状况。季垚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他坐在主位,只要抬起眼睛就能对面的巨幕。季垚拔出钢笔笔帽时,他想起了符衷,他猜测着符衷会坐在什么位置。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季垚不知道符衷会变成什么样。
他的手指微微地发热,血液流经的地方都像复苏了一样充斥着一种温暖的感觉。季垚捏紧钢笔,他的心跳并没有加快,但全身都很紧张。身旁有人在窃窃私语,这种微不足道的声音在季垚听来也是喧闹,像酒精上了头,把他拉进晕晕乎乎的睡梦里。一千万种等待中最好的那一个叫来日可期,可期的来日就这样降临到了他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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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起来很紧张?”欧居湖问,他坐在符衷旁边,两人就像主审法官。
符衷抬着睫毛,他看到对面投影池上悬浮的倒计时,默默地数着秒数。会议桌上的所有人面色都很平静,包括符衷,但他的无法遏制逐渐加快的心跳和发软的手指。人在极度紧张和兴奋的时候就容易手脚发软,整个人就像要飘起来,或者化成一滩纯洁的水迹。人们都以为今天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但对符衷来说,一年中辞旧迎新的日子有很多,包括此刻。
“我只是在想等会儿要怎么面对他们的指挥官。”
“你不是对他很熟悉吗?”
“越是熟悉才越是小心翼翼。”
倒计时结束了,灯光黑了下去,这是两边通讯系统对接成功的表现。符衷把手里的钢笔放下,扣着手指面对眼前突如其来的黑暗,对面的投影池里里渐渐亮起朦胧的光晕。他知道自己的造物主正在这微弱的光晕中朝自己走来。符衷没来由地想起了月亮,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月亮,他只是觉得此时唯有月亮能概括他全部的心情,就像一轮明月挂在黑天上。
白色的点状光源从远处逼近,像是星系与银河。哈雷彗星掉进了太阳系,伴随这光线一起出现的,还有未来。
像西江月,又像春去也。符衷和季垚终于不再去想未来,没人再去想未来,因为他们现在所经历的每一秒,都是曾经不敢想象的未来。
第227章 倚门回首
符衷见到了季垚。这次没有在梦里。
他在那时想明白了信徒为什么会那么狂热地追逐自己的神明,符衷不信教,但他能理解宗教所带给他的深思和哲理。睡去醒来之后敛心祈祷,不过是让自己不要忘记一路走来的经历。符衷用脚探索着眼睛看不见的路,一路上似在梦中,心不在焉,直到伸手去拔掉门闩,才如梦初醒。他惊觉一路的探索和等待都有意义,只不过领会的时间有长有短。
季垚坐在那里,帽墙上的雄鹰巨树仿佛就是他的象征。在他身后的幕墙上,巨大的金属徽章就像一个精神上的凝聚点,一个历史的遗迹,如同编年史上没有记载的民族的废墟,在远古的岁月里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符衷想起了镶在季家猎场别墅的墙上的家主挂像,此时的季垚就像一幅画,但与其它任何一幅都大不相同,因为他眼中流露出真诚、独一无二的美妙情绪。
两边会场的人都全部入座了,全息投影让每个人看起来是真实的,仿佛侧耳就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他的皮肤。季垚看到了符衷的脸,他先是感到惊讶,惊讶符衷的变化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季垚在符衷身上看到了一种锐利的锋芒,像一把尖刀,总能劈开虚伪的谎言从而找到真相。季垚觉得自己没有看错,符衷就是那个砍斫罪恶之根的人。
他们坐在两头,面对着面,相隔一张会议桌的距离。但他们知道这只不过是美丽的假象,这张会议桌能容下一个银河,再把时间的边界也包揽进去。距离感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身心很少在同一个时空频率上,身子相隔天涯之远,两颗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贴近。
季垚瘦了,符衷能看出他眼里的疲惫。但指挥官仍保持着冷静和清醒,他的眼神、语气和动作都让人觉得他精力充沛、无所畏惧,仿佛从未遇到过难事,他就是一个圣人,俗世的折磨根本奈何不了他。符衷宁愿季垚展露出真实的一面,这样起码能让符衷理所当然地去拥抱他。心都是血肉做的,任何一个血肉之躯都是细胞堆砌的,都怕疼。
符衷的心脏细细密密地痛起来,像一场春雨,洒下来的都是玫瑰花刺。他和季垚对视着,他们只有在这时候能借着开会的名义光明正大地偷看对方几眼。符衷想站起来,走到季垚跟前去。他什么都不做,只是想向他靠近,一厘米也好,一光年也好,只要能向他靠近。
“我是时间局北极基地第五任务组组长欧居湖。”
“任务组督察员,席简文。”符衷按着话筒说,“席简文”是他的假身份,任务组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季垚的眼神变化了一下,不过没人注意到这一点。他点了点头,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抬手取下头上的帽子放在一边。扣着双手,故意露出指环让符衷看见。然后他用戴着指环那只手分别介绍了“回溯计划”任务组与会人员,包括这位是耿殊明教授,那位是杨奇华教授,坐在身边的是副指挥官。
符衷的耳朵全都用来听季垚的声音去了,他对季垚介绍的内容不感兴趣,因为“回溯计划”里所有重要人物他都认识,大家都是老熟人了。符衷很高兴还能和这些人见面,当他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时,他就觉得自己没有离开,他还待在“回溯计划”任务组里,听从季垚指挥。包括他现在坐在这里,他也觉得自己是属于46亿年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