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下(207)
符衷推着满载而归的购物车从冰柜绕过来,里面已经放满了打好称的菜和肉制品,另外还有些油盐酱醋和调味料。季垚和他碰了面,点点头:“你可买了不少东西。我们去结账吗?”
“嗯,差不多都好了。不过你能帮我去拿一包麦片吗?”符衷撑着购物车的把手说,“我去柜台那儿排队,你拿好麦片来找我就行。”
季垚哦了一声,推着车去找放麦片的货架。他站在两排货架中间,架子上满满当当地塞着各种各样的麦片,但在季垚看来这些麦片没什么不同,他觉得自己仿佛要被这花花绿绿的包装淹没了。他默不作声地点着鞋尖,皱起眉毛看看左边,再瞧瞧右边。犹豫半晌之后他伸手随便抓了一袋最贵的丢在购物车里,转身离开了。
“这恐怕是我做过的最艰难的决定。”季垚说,“让我输入核弹发射密码都不会这么纠结。”
到家时正好下午四点,符衷换好围裙后就去了厨房。季垚挽着袖子站在水槽边上帮他洗菜,一边洗着白色的小蘑菇一边讲着故事:“当时一群复制人围攻一座塔楼,上面有一个狙击手、一个着弹员。狙击手在他的着弹员耳边朝那些复制人开枪,枪声太大,把着弹员的耳朵震聋了。”
符衷正在削胡萝卜,把粗糙的表皮削干净,留下橘红色的萝卜肉,一条条的皮须堆在案板上。他默默无言地听着季垚讲述,讲到着弹员被震聋时,他轻微地停顿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然后继续沉默着做手上的事。
“还有一个机枪手,”季垚把洗好的小蘑菇捞起来,沥干水,放进篮子里,“在后送伤兵的时候被一颗子弹打中了脖子,当场死亡。我宣布了他的死亡。”
他说着放下手,轻轻呼出一口气,靠在水槽旁摇了摇头。季垚垂着睫毛,不言不语地晃动着镂空的篮子,把那些水珠漏干净。符衷朝他走过去,在他脸颊上轻吻了一下,说:“帮我把这些青菜叶剥开好吗?”
符衷做了丰盛的晚餐,小七和狐狸也上了餐桌,蹲在椅子上乖乖等着吃肉,仿佛是四口之家。日暮已久,早已夜色浓郁,城市里落着雪,餐厅的落地窗外银装素裹。与往年不同,今年的道路两旁没有红灿灿的夜灯了。路上车辆寥寥,一整片道路都平平整整地盖着积雪,行道树顶着一头雪白的大帽子,露出腼腆、羞涩的脸孔来。
高楼上星火点点,巨幅广告屏上滚动播放着超模代言的香水。前几天,这些广告屏上尽是新闻直播画面,一抬头就能看见季垚受访时的面容。雪夜阴郁的天空被灯光映照成亮紫色、暗蓝色,仿佛有彩色的云在翻滚。犹如笼罩着一层雨雾,雾中露出一个色彩奇诡、若即若离的幻影,好似梦中的场景,可这画面分明实实在在地存在过。
他们在饭桌上谈论着这长长的假期,以及高校巡回演讲,季垚说巡回演讲的第一站就是K大,是他们的母校。此外,他们还打算在四月和五月的时候出去旅行,去土耳其、地中海沿岸、尼罗河三角洲。符衷打开了显示屏,但今夜并没有晚会,这是一个寂寥而平静的年关。
晚间,符衷把餐盘碗碟放进洗碗机,然后整理厨房和冰箱,再把两人换下来的衣服塞进洗衣机。窗外的雪簌簌地落,夜风在一旁推波助澜,影影绰绰,引人遐思。季垚斜靠在宽敞的沙发上,盖着毛毯看电影。他把玩具球扔出去,小七和狐狸立刻窜过去叼回来,欢欢喜喜地跑回季垚身边。季垚把两个家伙揽在毯子里,两团毛茸茸的身体让他不觉得那么冷了。
“你喜欢玩这个啊。”季垚抬着手,掂了掂那个玩具球,“你什么都喜欢,喜欢雪,喜欢狐狸,喜欢玩具球,喜欢你的皮项圈......你什么都喜欢。但是,亲爱的,人不是这样。人长大之后就会发现曾经钟爱的东西其实并不特别,就像这个玩具球,它只是一个毫不出彩的球体。那些狂烈的热情都被渐渐遗忘,到后来,喜欢的东西就屈指可数了。”
小七安静地趴在季垚身边,时而动动脖子和耳朵。它用疑惑而善良的目光看着季垚,而季垚则凝望着那个白色的球。他欲言又止,反复多次后才开口:“而我就只剩两件了。”
符衷踩着地毯轻巧地走到季垚身边,狐狸站起来给他留出了一个位置,自己则到季垚腿上去趴下来蜷成一团。符衷抚摸着它缎子似的皮毛,狐狸咧着嘴,歪着脑袋,惬意地眯起眼睛打盹。
季垚把毛毯分给了他一半,慵困地靠在符衷身边,静默地看着电影里的人熙来攘往。符衷低头看了看他,什么话都没说,什么话也没问。符衷蹭了蹭季垚散发香气的头发,仿佛他刚才并没有听到季垚对小七说的话,也没有听到他欲言又止后的那声叹息。
第271章 千秋之睦(正文完结)
他们在家度过了春节的头两天,季垚说他哪儿也不想去,他只想好好休息,什么都不想。符衷听他的话,便在家一直待着,画建筑图纸、学习、训练、散步遛狗。雪一直下下停停,有时候出了半天太阳,晴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阳光把四处都照得金灿灿的。但一到下午,成堆的乌云从天际涌来,湿漉漉的蓝天被云层遮盖,紧接着风声急作,须臾之间便大雪纷飞了。
正月初三,符家的司机开着古斯特把他们送到机场。符衷事先安排好湾流G550在机场等候,这架飞机依旧崭新如初,翘起的尾翼上漆着笑面狐狸徽章。飞机在上午九时起飞,厨师为他们准备了煎鲭鱼、烤鹿肉里脊和彼得鲁庄园的白葡萄酒。用过餐后,符衷跟季垚讲了讲自己记忆刚恢复那阵子的事,以及他和白夫人之间的交集。
“我想给这架飞机取个名字,不然它只有自己的飞行代码和身份编号。”符衷忽然说,“不如就叫‘先行者六号’。”
季垚笑他:“要是你把这个做通讯代号,机场塔台的人还以为咱们是要去把机场炸平,怪吓人的。”
他们简单地谈笑了一阵,然后安静下来。季垚靠在宽敞的座椅里,扭头看向舷窗外。他的目光笔直地射向外面灰蒙蒙的云雾,一动不动地沉思,仿佛灵魂出窍。当他放空的大脑的时候,铺天盖地的回忆就接踵而来。机枪持续不断的轰响、燃烧弹的尖啸、子弹落地的声音、直升机爆炸......忽然他猛地一惊,发出一声低呼,却见是符衷把水杯放在桌面上。
原来他清醒时也会做梦,他无法适应平静的生活。
飞机三小时后抵达嘎仙机场,白家派来的专车在机场外等着他们,锃亮的奔驰车标上落满了一层雪。东北的雪比北京更大更厚,群山都被削平了棱角埋在雪下。白家公馆在靠近大兴安岭的一条余脉旁,这儿别墅林立,花园群集,一幢幢气派的华屋掩映在花木相接之处。
他们抵达公馆入口时竟然雪霁天晴,蓝空重现面目,那么澄碧、敞亮,好似一面镜子,大兴安岭山脉和别墅群在天上的倒影犹如琼楼玉宇。雪被阳光照成金色,白晃晃的石路两旁铺满葱郁的草坪,不过此时已绿意尽失了。在金黄和蔚蓝中间,一幢任性而自然的房屋伫立在白石路尽头,核桃肉色的外墙美轮美奂,镶嵌于墙壁、楼道、走廊的大片黑蓝色玻璃则烁烁闪光。
屋顶的西班牙式釉瓦投下一片荫蔽,在阳光下像波纹那样粼粼发光,好似一片湖泊扣在屋檐上。奔驰在门前的台阶下停住,马上有人来打开车门。季垚倾身下车,踩着积雪不露声色地整理长衣外套。符衷走到他身边,两人踩着石阶拾级而上,仿佛是作为贵客登临拜访,而不是回家。
白逐立于檐廊下方,支撑着廊顶的灰黄色花岗岩石柱是那么气派、朴实无华。白逐穿着灰色的裘衣,肩上搭着一块银白色的狐狸毛,用火烈鸟胸针固定住。她同样戴着银白色的围脖,鞋边的落雪表明她已在这儿等候多时。鲲鹏门下的“白衣卿相”气度不凡,有古时候的遗风,脸庞的肤色白皙、匀调,即使上了年纪依旧挺拔如松、行坐如钟。
季垚走上了台阶,站在檐下,拍去雪花,用平静而怜悯的目光看着母亲。他们对视了一会儿,没说话,但有些话不用说出口就心知肚明了。白逐眼里噙满泪水,朝季垚笑了一下,接连说了好几声“天哪”,伸手与儿子拥抱。季垚顿了一两秒,然后放松下来,抬手轻轻拥住白逐,他已经记不清到底有多少年没见过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