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木马(6)
第5章 秘密僵局
五年前,ABO繁衍定级分化制度正式出台。
十年前,在毕业狂欢喷洒的彩色粉末中,有人在舞台的高处叫嚣着要评选出学园皇后。
十五年前,一个男孩第一次对着镜子,给自己涂抹艳色的、姐姐留下来的口红。
二十年前,一场至今也无法究其根源的病毒爆发,直接把人类推向了灭绝的边缘……
“——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恨我?”
凌衍之看着樊澍希望得到一个答案的眼神,他自己也曾有过那样的眼神——无数句问话梗在喉头,不吐不快。但他不能说,他们ALPHA永远也不明白,被选中站在强势的一方是有多么的幸运;他以前也不明白,不明白姐姐为什么总是那么辛苦,为什么身上总是带着伤痕,为什么哭过后擦干眼泪便又要笑,直到轮到自己。
于是他招招手,促狭地朝樊澍眨了眨眼:“你靠过来我就告诉你。近点,再近点啊,难道我还能吃了你?”
樊澍老老实实地说:“万一我一靠近你大喊变态啊下面就有三十个记者冲上来抓我现行,我怕。”
凌衍之忍俊不禁。有的时候可能要隔远了看才有意思,他以前觉得樊澍是个极其无聊的人,现在来看也挺好玩的。
有点可惜。
“要喊刚才我在厕所里就喊了,绝对是现行的铁板钉钉,能把你钉在地上翻不了身的那种。”
樊澍一想也是。于是他老实地把耳朵凑过去,听那家伙轻轻吐气,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口型在说:
我、不、想、替、你、生、孩、子。
说完便又是轻轻地,仿佛得意地一笑;低声说道:“我不恨你,樊澍,你是个好人。你只是倒霉,偏偏做了坏蛋的丈夫。”
——
直到半个月后的家庭调解法庭上,才算他们自那天后第一次见面。事件在那之后开始发酵,各方面的压力也相继到来,反而抵过最初的热潮,成了一种角力的胶着。媒体们的报道热度似乎后劲疲软,逐渐消弭,就像所有没得到重视的新闻一样,打出些不大不小的水花,响了一声便不见了;OMEGA协理会不轻不重地发表了一篇声明,看上去像是冲着这次的事件来的,实际上却是对近期连续打压OMEGA案件的一次触底反弹。
樊澍看上去憔悴了一些,肩膀高高地耸起,仿佛缺乏睡眠,眼睛里满是混沌不解的杂质,从一进来就盯着凌衍之看了好一会儿。凌衍之将自己故意地缩小,好像惧怕似的蜷成一团。舆论来得快去得更快。别看外面拿着各类彩旗、画有大大圆圈的市民群情激奋,好像舆论一边倒地支持他,但实际上凌衍之心里清楚,他仍然处于劣势。他们已经是一个家庭,还是ALPHA和OMEGA的关系,从还有女人的时代开始,家暴的伤害属于家庭内部矛盾,一向判的很轻。而OMEGA和ALPHA之间更是不对等的。他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婚姻,而是某种……指派性的工作;在这个意义上,ALPHA是老板,而OMEGA不过是饱受剥削的职员。当然,它们又可笑地要套在一个家庭与婚姻的外壳下来粉饰太平,好像某种过家家的游戏。
樊澍是个正直的人,他没有倒打一耙,只是据实以对。现在,他两只手都放在桌上,交握在一起,指缝里生着磨人的茧,在被问到私人的问题就低垂着头,耳根难以抑制地发红。这副样子容易让人滋生负罪感,所以凌衍之没去听他说什么,只是让双眼失神放空,盯着墙壁上快要剥落的法制宣传画。
宣传画上,OMEGA级别被吹捧得天花乱坠。优先的社会服务,终身的医疗保障,各种层级上的补助,如果生育了孩子,则享有教育津贴。他们不需要工作,不需要担忧生活品质,只需要无私地、大爱地,把自己的身体奉献给全人类的繁衍责任,帮助人类渡过难关。
他们只需要担负起社会缺失的女性功能,需要替配偶生育子嗣,需要保证人类的繁衍,社会的运转;媒体称他们是“过渡时期”的桥梁。
“OMEGA必将是值得被这个时代永远铭记的英雄。”总统在官方发言里这样说;这句话被印在宣传画的提头上,红艳艳地扎着眼。
——骗子。
在内心深处,凌衍之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将来自己有一天也许会后悔:平心而论,樊澍是个还算不错的伴侣。他是很无聊,但也不烦人;他的工作常常需要48小时以上的外空间作业,那期间连个电话都不会打进来。他开放所有的权限给OMEGA,他的账户,他的个人电脑,他的授权。他还烧得一手好菜,会修理各种东西。他从来不批评、不责骂OMEGA,也没有电视里常放的那种自视甚高或者专权武断的癖性,他从不要求凌衍之汇报家庭开销,也从不会因为他忘记打扫收拾而大发雷霆。他像所有合格的丈夫一样定时发送关怀问候的短信。那日复一日的平和有时候像是一个七彩的泡沫,在阳光底下就这么晃晃悠悠地漂浮着,会让人不经意地产生一种美好的幻觉。
如果自己的计划不成功,可能会比现在更加倒霉,可能会被分配到比樊澍更差的人。但他必须赌一把,他的人生、他的尊严、他的梦想和他所有的一切绝不是以一串名为OMEGA的字符来结束,即便那象征着安逸和幸福也不行。
这样想着,凌衍之就更容易讨厌起自己这位一无是处的丈夫了,甚至痛恨地瞪了他一眼:如果你就是个混账多好?这世上那么多混账并不差你一个。那样我做出决定就会更容易些,也更不容易受到该死的所谓安逸和平凡的蛊惑,拖到如今这样的状况才逼不得已来完成这件事。
在他走神的这段时间,双方律师的争论升级已经不可收拾。谷丰收咄咄逼人,和他看上去那圆墩墩的模样不相符,他这种冲锋陷阵般极其尖锐逼迫对方自乱阵脚的风格从当特工那会儿就没改过,所以才会在肋下挨了一枪子儿,如今只能改行做律师。相比之下,旁边的樊澍就像个锯嘴葫芦,没开刃的匕首。樊澍觉得自己不如他,无论是做特工,还是做丈夫,自己都不合格;可他命好,没中枪子,也娶了个好老婆——至少,他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很明显,这是虐待,而且已经到了完全漠视人权的地步,我们不仅主张离婚,更主张赔偿精神损失的费用,并公开道歉以消除社会影响,这对我的委托人接下来的生活可以说伤害是不可限量的——”
“你的委托人如果察觉不舒服,早就可以求助、报警,但他是怎么做的呢?他故意等到最后的时刻,选择从楼上跳下去!你要知道,结合最近告发的OMEGA弑婴事件来看,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在借机谋杀胎儿、谋杀我委托人的子嗣!我们可以告你——”
“好了。”樊澍先听不下去了。他不相信凌衍之真的会这么做;就算他这么做了,那也不过是一个才不到五周的胎儿,就在十几年前,怎么处置它都是母体的责任,那甚至不需要经过任何人的同意。樊澍相信自己内心是个保守的人,他的保守像是把时间停留在了那一刻。他即便渴望孩子,渴望那种失去多时的正常的“家庭”,那也不是以这种方式。
调解员絮絮地说了很多话。基于眼下ABO政策处于一个临界点,这个事件容易挑拨AO矛盾导致大规模效仿,因此他们并不劝离,更何况这案件还有很多疑点,所以希望双方也能平心静气地协商,互相理解,坚决阻止家暴,本质是好好过日子。基于这样的情况下,悔过是很有必要的——
但谷丰收仍然不依不饶地瞪着眼,一副“如果你告我们虐待,我们就告你杀婴”的架势。在如今出生率极低、繁衍被提为人类义务的情况下,故意流产是一项很重的罪名。
樊澍静静地听完了全程,他知道,调解法庭始终是向着他的。他们浑身解数地想着各种办法,让他写保证书,为他不曾做过的事道歉,最终都是要将OMEGA推回家庭。但他实际想知道的不是这个。他是隐形特工,看得懂唇语,所以那天在医院里,他立刻就明白了那些不出声的口型的意义。
他不想要孩子。可以理解,似乎是一个合理的理由;可是那不仅完全不能解释他的行动,反而更加显得矛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