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木马(68)
凌衍之顿住步子。他自从唯一的亲人去世之后,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他几乎是头一次走过这布满素色地砖的纪念广场,脚踏上去的感觉十分轻盈。即便周围的废城污水横流,肮脏不堪,这里也看上去尤为圣洁,像一个童话。
有一个巨大的、怀孕女性的雕塑矗立在当中;她神情哀切,却带着笑容,低眉垂目,像佛祖在看人间,对看得人低声呢喃:你有什么烦恼?说出来就好了,我会听。凌衍之注视了她一会儿,突然觉得眼眶发热;她好像姐姐,就像姐姐当年温柔地注视着他,摩挲着他的头发:没事的,阿衍,一切都会过去的。
手心被攥了攥,樊澍说:“走吧。这尊孕娘娘像不能久看的,算是这里的规矩。”
凌衍之被他拉走,眼睛仍然不住地回望。
樊澍觉得这倒稀奇。来扫墓的人逐年递减,有人死了,有人忘了。仍旧来的人都已经对孕娘娘像有些木然,直到这两年推行了ABO定级制度才好一些。“你没见过这个?”
“我以前……没有来过。”
“没有来过?……那祭日呢?不来扫墓吗?”
凌衍之摇了摇头。“在这座纪念碑建好之后,从过来没有。我发过誓,在我找到办法之前,我不会来看她……”
樊澍望着他。心想,我们真是两种全然不同的人。一个能够为了目标这么多年从不来见自己的亲人,时刻提醒自己向何处去;而另一个,全靠时时来见她们来维持自己的正常运转,不忘记自己从何处来。
“那陪我看看,行吗?”他问的十分没有底气,但眼神里闪烁着期待;凌衍之望着他,手指已经跟着他往前,跟得心都飞起来;但脚底却磨在地砖上,磨得心底也跟着一痛。身体被这两者拉扯着拽曳,好像自己和自己在战斗,自己和自己纠缠。
樊澍察觉了他的犹豫。“你想看吗?不用勉强自己。”
凌衍之执拗了一会儿,说:“我要试试勉强。”他紧紧盯着不远处的建筑,天底下再也没有第二个和它一样的建筑。“我想看看。这么多年了……我也变成了这样。我觉得我可以接受了。我应该去看看她。但是,我的身体本能在抗拒……太小的时候许下的诺言,像在身体里扎了根,不许我违背。”
樊澍瞧了瞧他的神色,突然一把伸手将他平地抱起来。
“走吧。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凌衍之一愣神的空隙,已经被抱着快步走进大厅当中;感应门自动开启。一个正在被渐渐遗忘的世界在眼前陡然打开:密密麻麻的格子嵌在浑白的墙体里,每个上面有一个鎏金的姓名。樊澍轻车熟路地在弧线形的内部圆洞当中穿梭,很快走到指定的区域。长长的仿鹅卵石状的座椅弯曲着从那墙面前流淌过去。“都进来了你就快放我下来!”凌衍之感觉脸上烧起来。虽说是这个钟点,已经几乎没有任何前来祭奠的人,但这种轻飘飘不着力的感觉令接触点无线放大。更何况,他不是背着也不是扛着,就只是双手托着肩和膝下,那样轻松地抱着。
樊澍把他放下来时,凌衍之感觉自己的小臂都红了一截。
还好这根木头全无所觉,拉着凌衍之,走到其中一个弧度前面,指着那众多铭牌中的一个。“这是我妈妈,”他轻声说,像怕高声惊扰了魂灵,又指着不远处的另一个,“这是我奶奶。”再走了几步,拐过一个小弯,“这是我大姐、二姐和三姐……”
凌衍之静静地,跟在他傍边,辨认着一个个的名字。“你有这么多姐姐。……好热闹的家啊。”
樊澍点上香烛。“那人是很传统的人。”这里的香烛是免费提供、也只能使用这里所提供的线香,在旁边的公用柜上,是极细的三根。你取来,可以正好插在铭牌下设计兀出的一小块凸起的秀珍香炉里。他挨个都点着了,拜了拜,凌衍之注视着他的动作,也不甚熟练地跟着拜了拜。
他抬起头时,看到樊澍正定定地看他,长吁了一口气。
“我做到了。”
“做到了什么?”
“带你来见她们。”他说,“虽然已经晚了,但总比从没有过要好。”
凌衍之说:“你不问问我和她们说了什么吗?”
樊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了什么?”
“我说对不起,直到这时候才来见你们。但是我很高兴。”他注视着高而圆的天花板,感觉那像一块要融化的蛋糕。设计师似乎在一切里尽力地加入他认为的女性美好的东西,试图把她们全都保存下来。那些柔软的感觉让这些取代墓碑的名牌显得没有那么肃穆和死气沉沉,反而像是都活着,活在前来祭奠她们的人的心底。“这里挺好的。我不应该害怕事实。”
樊澍在他身边双掌合十,无声地动着嘴唇说话,好像要在一炷香里放上足够多的话语托寄出去,他睫毛虔诚地颤动着。
香在二人的注视下很快燃尽。樊澍放下合十的双掌,问:“要去看看你的亲人吗?……你记得编号吗?”
凌衍之脱口而出一段长而拗口的数字,好像这个也和那些根脉一起,长在他的血液里,舌尖上。但他摇了摇头。“今天不了。”然后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樊澍,眼神像一张满开的弓,“下一次吧。我们约好,下次,等我们回来,从云城回来……”
“我就带你去见她。”
二人丝毫没有查觉的是,远处的黑暗中,一辆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豪车悄无声息地停在那里。车窗半摇下来,有人无声地注视着他们走出圣母纪念馆,离开广场。前座的人看着定位仪和监视器,上面露出一个缓缓移动的红点。
“易总,不动手吗?”
男人露出一个油腻的笑。“没关系。让他们去吧。”
“那、明天的行程安排,要不要把他去掉——”
“按之前的来就行了,我没叫你们改,就不用改。”
“可是,老大,这个**敢骗您啊?就这么轻易地饶了他?”
“没有什么比手握别人软肋的滋味更好了,你们不懂。”易华藏笑笑,示意升起玻璃,仰躺在椅背上。前面的小型车载影院里,正在播放一部老电影。“《无间道》,看过没有?”
第48章 空中楼阁
凌衍之在飞机上,旁边的易华藏鼾声如雷,手臂勾得他肩颈处全是一层细汗,他浑然不觉,偶尔向窗外的万米高空看看云海,再转头看看自己的行程表。
他们沿着海外装模作样地绕一圈,去名校机构访问演讲一番,也去几个定点的国家参观访问一下他们类似的OMEGA保护组织,进行一下“学习交流”,再授衔一个徒有虚名的“名誉教授”,总之给凌衍之刷一刷资历;一路新闻报道都没有停过。但最后一站却硬是绕道云城,而且没有任何跟进的采访:毕竟,云城作为特区,太特殊,也太敏感了。
凌衍之望着厚厚的云层,想象着:那座城市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只看过电视里冠冕堂皇的报道,以及揣想过樊澍模糊不清的工作内容,还有这些知情人说起云城时不同的神情。易华藏骄傲而诡秘,樊澍痛苦而隐忍,太子爷贪婪又理所当然,而坊间传说里,总是像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在眼底烁烁而神往。
飞机正在下落,气压变化的锐痛压迫着耳膜。窗外的云像烟一般飞过舷窗,遮盖住阳光与蓝天,变成灰蒙蒙的颜色。就要看见了,他正这么想着,眼前霍地一下散开,大片的绿撞入眼视野。
——群山当中的城市。
无数悬空高架像白练般飞过山峦,将它们联系在一起。在几乎全球建设都出现冗余的情况下,这种耗费巨大人力物力的基建显得奢侈至极。飞机飞得更近了,渐渐看得清城市恢弘繁华的轮廓。无数汽车像蚂蚁般在线路上飞驰。城市里腾起一种欣欣向荣的活力,像一层保护罩那样笼在上头。
飞机降落,走出大厅时凌衍之被吓到了,因为居然两旁列队,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易华藏走在前头,毫不避讳地挽着他的胳膊。凌衍之本来以为这是没有跟拍采访的半私行程,完全没有料到易总在云城的排场,更像是玩够了虚与委蛇的过家家,现在才是给你一个真正的下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