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不乖(5)
流民都是普通人,没有觉醒成哨兵或向导,没有进入移动基地的机会。在沙漠里迁徙,求生是很难的。
他有领头人的大皮子帐篷,一个漂亮能干的妻子和一儿一女,每天要带领营地的兄弟们打猎,找机会种植,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一个让大家心服口服的领头人,必须最熟悉天气。不管男女,只要能从云、风沙和水质判断出狂风暴何时来临,往哪个方向转移,这个人就是营地的首领。
日照强烈时热得冒汗,可没有阳光,沙漠是另一幅冰凉的面孔,张牧挑开帐篷出去看看,篝火已经燃灭了,大木头变成略有余温的黑炭。可那个小孩儿不见了。
一个小半瞎,能跑到哪儿去?张牧心里咯噔一声。
连他都没有余力再去养一个孩子,营地里将近千人,更不会是有人把宋捡接到帐篷里。多一个人,就是多了一张吃饭的嘴,要是这孩子身体齐全,流民或许动了同情心,当个养子,将来再等着宋捡回报。
可他那双废眼睛,犹如一把弯刀,深深砍断了他的活路。没有人会养一个残疾。
四处都找不见,张牧想,他是跑远了。
跑远了也好,要是真冻死了,不在自己眼前,就当没这回事儿。要真僵硬在自己帐篷前,难免要伤心一阵。
几十米开外的草皮里,忽地动了一下。光线不够,张牧只能走近,逐渐看清了。
浅灰色的狼左一匹右一匹压在什么东西上面,凸起小小一个鼓包。它们只是刚过成年的狼,毛色还没变深,也没有太高的警惕心,互相依偎在一起,倒是显得毛茸茸一大团。
一匹狼被张牧的脚步声惊动,尖嘴张开,打了个哈欠,没有要攻击的征兆,只是换了个姿势。它在草皮上乱刨,起身时,露出了腹毛下的一双小脏脚。等找好了姿势,它又重新卧倒。
张牧缓慢接近,不敢低估狼的智力。它们很聪明,攻击前和人类一样,会评估现状。自己是独身一人,目前它们一大群,暂时不会攻击没有威胁性的闯入者。
张牧想要再走近些,看它们压住的小孩儿是不是宋捡,或者宋捡的尸体,结果群狼没醒,反倒吵醒了狼崽子。
男孩枕着一匹,耳朵却捕捉到地面震动,一个翻身趴在了地上。他的姿势很奇特,两手平放于沙面,下巴藏得很低,一条腿弓在胸前,一条腿伸长。
防守意味十足的观望姿势,明明是个小孩儿,可肌肉都长出来了,身形紧绷。真是个狼崽子,是一头野狼的魂上了人的身体,一口就能咬出血。
也不知道穿衣服。
“脸,疼不疼了?”张牧蹲下问。昨天樊宇那拳刚好打在狼崽子腮帮上,今天全肿了。可要不是这一拳,狼崽子能把樊宇的手咬下一块肉来。
男孩偏着头,在空气里闻了闻,守着身后的狼。
“问你呢,脸……”张牧指了指自己的腮帮子,“疼不疼?”
男孩没听懂,但看张牧也没有要侵犯领地的意思,干脆重新卧在狼堆里,眯着眼,趴着看他。
看男孩这么灵活,应该是没打出大问题来。除了食物,最紧缺的是药。张牧拿狼崽子没一丁点办法,他狼性太足,估计很难融入人类群体。眼皮总是耷拉着往下垂,可等他翻起来盯人的一瞬,就像盯住了猎物。
养不熟,不会说话,性格太狠。长大了也是会杀人的,不如早点清除,否则留下来也是对营地的威胁。
必须清除掉。
宋捡睡醒时,他觉得天已经亮了。眼睛不是全盲,光和暗还能区分。身边异常暖和,比以前哪一天都暖。以前就算盖着毛毯,小腿还是冰凉。今天不仅不冰,还有点热了。
“妈?”宋捡肚子饿,伸出手去摸大人,先是被脸旁边毛扎扎的东西吓一跳,又一下摸到了尖牙,再摸是尖爪子。紧接着,下巴疼起来,脚心也疼起来。
宋捡瞪着眼睛,什么都看不清楚,才想起来,昨天自己已经没家了。他不在爸妈的帐篷里,这里是另外一个营地。
自己没有帐篷,没有毯子,现在叫宋捡。
突然,一股好大的力气将他摁倒,宋捡还没看清是什么形状的人影,却先感觉到了落在自己脸上的长头发。
长长的,不软,有点硬,昨晚自己抓着睡了好久,是小狼哥的长头发。
脖子上又呼了热气,那个男孩开始闻他。宋捡已经不怕他了,只是有点怕这群狼。荒漠狼的体型非常大,他听爸妈说起过,一匹成年的狼可以扛着人跑,要是碰上狼群,绝无生还的希望。
男孩继续闻他,还用手抓他的衣服,似乎想把衣服扒掉,宋捡轻轻抓住他,大眼睛灰蒙蒙的。“小狼哥,你别挠我了,我要穿着衣服。”
男孩一下蹲住了,歪着头听。
“是不是……小狼哥啊?是小狼哥吧?”宋捡仿佛靠在一匹狼的身上,狼动了动耳朵,刚好扫到了他的耳朵骨。
男孩把脑袋往另外一个方向歪,继续听。狼不穿衣服,宋捡身上的布料让他觉得烦。
宋捡只能看见他的剪影,蹲着的时候,整个影子也不大。他又害怕了,一个人孤零零被扔在这里,谁也不认识,想伸手朝前摸摸,摸到个人就行,最好那个人也不打他,能让他挨着,贴贴。结果指头尖刚碰着男孩,男孩惊着了,一下跑得很远。
他这一跑,身边的狼全醒了。
狼起身是大动静,它们在宋捡身边甩毛,绷直前肢伸懒腰,尖嘴张开来打哈欠,还挨个凑过来嗅嗅宋捡的脸。
有同类的气味,它们舔舔尖牙,跑向了不远的狼群。
周围空了,宋捡一个人坐着发呆,熬过一个晚上,不知道今天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温度开始回暖,热度一点点往上爬,宋捡想尿尿,顺着草皮摸到一块石头,就攥紧它站了起来。
就算是一块小石头,也是武器,宋捡用伤痕累累的小脚往前探,探到有野草丛那里,慢慢脱下了裤子。
两截布满掐痕的大腿露出来,两个很小的屁股蛋,宋捡一直攥着他的石头,一刻不肯松手。他还小,但是已经被吓坏了,不想死。
天亮了,不断有人走出帐篷,开始生火烧水做饭,为今天的转移做准备。樊宇在帐篷里烤了几个土豆,割了一块蜥蜴肉,端出来找狼崽子。
“喂!”他大声叫了几次,不是没想给狼崽子起名,实在是小畜生没有人样,叫什么都不搭理。远处的天上起了一堵黄沙似的墙,樊宇又叫了几次,一个披散着黑头发的男孩冲过来,仍旧是用狼的姿势。
“你他妈是人,早点穿上衣服,早点走路!”樊宇把土豆一个个扔给他,又扔了肉,“学会怎么当人就该帮我干活了。”
男孩的脸被头发盖住,脏兮兮的,拿了食物就跑。
尿完了,宋捡赶紧抖抖自己不大点儿的东西,提好了裤子。他没地方可去,也不认识谁,摸着前面的影子往亮处走,一不小心撞上一个人。
“哎哟。”宋捡摔了还不忘举起石头,也不管人是谁,上来就说,“你别打我。”
“是我。”张牧刚忙碌了一圈,通知大家伙准备收拾帐篷。他没想到宋捡这孩子命大,也命硬,竟然扛过了一夜。
宋捡被人拎起来,两只眼盲目地瞎看。张牧刚把人扶稳,扳起宋捡的下巴,想看看那个血痂,一下子被撞了,力量从后腰来的。
像被马还是什么,横冲直撞地撞开了。张牧回头一瞧,狼崽子叼着土豆,低着嗓子朝他呜呜。嘴角还带血,应该刚吃完生肉。
宋捡听见呜呜声,赶紧爬过去:“小狼哥?是不是你啊,你说句话,我害怕。”
一个小半瞎,一个连衣服都不穿的狼崽子,一夜之间像交换了名字,成了朋友,张牧只觉得他们又好玩又奇特,便离远了,退出了狼崽子的攻击范围。
男孩先是趴在宋捡的肩头,仔细闻他下巴,确定没沾上别人的味,僵木的嘴巴才动了动:“捡。”
“叫我啊?”宋捡抓住了他的胳膊,“你是不是叫我啊?”
“捡。”可男孩只是单调地重复:“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