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型圆柱体纹丝不动,反倒是里面的液体随着震动不断冒气更多的气泡。晃荡中,浸泡在里面的那个向导因为力道微微转了个方向,正停止在罗山面前。
这一碰面,罗山那钢筋般的脑筋才终于开了窍。
由于长年浸泡,那张脸虽然保存完好,但免不了轻微的肿胀。最开始,罗山根本没有往那方面去想,直到他看见江别秋的态度。
这张脸,跟江别秋何其相似。
——这……这不是第一向导江行知吗?!
他不认识江行知,至少,在他的印象里,江行知不该是这么年轻,所以他才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
他的父亲像一只没有尊严的动物,浸泡在液体之中。
江别秋想。
事实上,这是江别秋第一次见他生物学上的父亲。他曾经幻想过很多次见面的场景,是生是死,是白骨还是黄土一抔,是全须全尾地活着还是跟白露一样死无全尸……独独没想到是这一种。
最开始他根本迈不开步子。
暖色的光来自这根巨型圆柱里面,上下两个顶各有一圈光环,将江行知的身体笼罩在其中。液体成分不明,但有漂浮力,江行知偶尔能随着流动而上下晃动着肢体。
……就像活着一样。
他还活着吗?
他被做成了什么?标本?实验样品?还是说,这间埋藏在地底的研究室,就是江别秋最后的葬身之冢?
江别秋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愤怒,所有复杂的情绪都无法在此时呈现在他的脸上,于是他只能无休止地挥着拳头。
他不说,他曾经做过一个梦。
在注射破晓时,最难捱的那段时间,江别秋靠做梦逃避现实。
所有关于爱意的存在,在江别秋脑中都是虚幻的、抽象的。可在那晚,他梦到了江行知。
梦里的他笑得很温柔,一如影像里,说爱他的那个人一样。甚至在最后梦即将醒来的时候,江行知还试图张开手臂拥抱他。
只不过梦来不及继续做。
不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至少……至少这个曾经的第一向导不该这么毫无尊严地死在这里!
“咚——”
又一拳,江行知的指节被撞破,顿时鲜血淋漓。与此同时,那玻璃像承受不住这一拳的力道似的,“咔嚓”一声,裂了一道口子。
“开了吗?”江别秋沙哑着声音问。
他有些累了,胸口止不住地上下起伏着,虚弱般地靠在玻璃柱体上。
罗山嘴唇动了动,有些不忍。
“没开。”沉静多时的方觉终于开口说出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他在江别秋身前蹲下,撕开自己的衬衫下摆给江别秋的伤口绑上,道,“应该需要量子炮。”
“哦……量子炮。”江别秋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爱人,心中才稍微安定了些许,边喃喃自语边试图从地上爬起来,“我去拿。”
被方觉按住了。
“我……”江别秋张了张嘴。
他要说什么呢?
明明什么事都是有先兆的,明明黎明塔曾经警告过他,江行知很大几率已经死了,并且死得并不体面,可他就是不信。
江行知如此惨烈的死法,攻破了江别秋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
多日以来,从得知方觉的身份开始,他的情绪一直就没好过。如果不是方觉偶尔对他进行引导和发泄,他恐怕早就崩溃了。
他也痛恨这样的自己。
偏执、疯狂、躁郁,无法带给哨兵任何的安全感,他这样的人,就不配和方觉结合。
“你可以发泄,可以发脾气,也可以发疯。”方觉将最后一圈绷带缠紧,抬眼道,“但你不能这么想。”
“爱之所以叫爱,是因为它拥有治愈人的能力。如果你放弃它,它也就不会再看你一眼。”
“秋秋。”方觉捧起他的脸,“你可以任性,也可以在我面前哭。”
精神连结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平原与雪山,两种在现世中压根不相交的场景,于精神海域中天崩地裂地融为一体。
让他们在虚无之处,连灵魂都紧紧相拥。
泪水终于决堤。
*
罗山有种无所适从的尴尬感。
说得不好听一点,感觉像是看了一场只有两个演员的默片。可即使作为观众,他也忍不住为影片里的人难过。
良久之后,江别秋才从方觉怀里起来。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方觉的样子是从未有过的狼狈。衣服下摆被江别秋撕下来一截,绑在他的手掌上,而胸口前面是一片湿润。江别秋其实只掉了几滴眼泪,更多的时候只是紧紧抱着方觉,什么也没说。
方觉用拇指擦去江别秋眼角含着的泪水,唇角弯了弯。
他在笑,但绝不是嘲笑。江别秋对上他的目光,竟感觉到一股浓浓的宠溺的味道。
这个念头让江别秋吓了一跳,再回头想确认时,便又恢复成平时的那种淡然。
江别秋默默转过头。
有点丢人……
激荡的心虚被冲淡,让江别秋暂时忘了两人的精神连结还在一起,也忘了他们所有的想法都毫无保留地互通着。
江别秋站起身来。
圆柱体里,江行知紧闭的眼就在眼前。远处的罗山看见这一幕吓得心脏骤停,生怕江别秋的精神状态又受到影响。
可这一回,江别秋眼神都没动一下,甚至又靠近些许,想细细地打量着江行知的每一寸皮肤。
他迅速冷静下来。
负面情绪他消化起来游刃有余,大多时候,他都是这么一个人过来的。现在有了方觉,江别秋就更不能让自己的精神状态影响到他。
死者已矣,江别秋其实早已做好准备迎接江行知死亡的事实。他们小队的任务还没完成,熵还没被消灭,人类的命运还没改写,留给个体的悲欢时间,顷刻足以。
诚如罗山所说,这件房间里最可疑的就是这个巨型圆柱。所有的传输线簇拥般疯狂地挤在江行知的周围,像古老传说里某种可怕的神祇。这幅场景让人极其不舒服,仿佛在一切肉眼不可见的地方,有一只巨大寄生虫在汲取着江行知身上的一切。
“先破坏它试试。”方觉抬眼,看向天花板上一团团的数据管道,说,“但这东西可能是支撑,要小心。”
屋子唯一的承重竟是一根储藏着尸体的圆柱,虽然听起来有些荒谬,但他们不能掉以轻心。
量子炮可以解决一切,用起来却同样需要慎重。
况且,很多疑点还没解开。
制造带路机械蛇状怪物的是谁?门的密码为什么会是三十七层的开门口令?江行知是怎么死的?谁把他的尸体放进去的?
——还有,熵源源不断地在人类基地扩散,是因为这个装置吗?
答案就在量子炮的轰炸之下。
为了避免空间坍塌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几人将门打开后,退到来时的那个门口。
量子炮的充能需要一定时间,等待的间隙,江别秋忍不住一直盯着方觉看。
“怎么?”方觉问。
“我在想,我是不是捡了个大便宜。”江别秋说,“世界上最好的大长官是我的人,想想就觉得……”
他的眼尾还保留着一丝哭过后的红,微微上翘的眼型是一幅天生的笑眼,所有的深情与爱意都付诸其中。
“幸运。”江别秋最后补充道。
何止幸运二字以蔽之。
他以往受到的所有不公与苦难,好像都是为了遇见方觉,所必须经历的考验。
能量在一阵白光中补充完毕。他们退后几步,远离那间危险的实验室。
电子炮是方觉在使用,白光于枪尖凝聚,形成一团耀眼的光圈。枪口对准的是透明圆柱、是场的中心点、也是江行知最后看这世界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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