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爷撩起眼皮看了孔捷一眼。
孔捷十分知趣地放缓了语气,和缓地说:“还是找个由头见见面吃个饭吧,公爷这些年有另一个家族接纳您,并无伤亲思亲之遗憾,可与您连接血缘的人其实是还可以再为您添一重庇护的,多些关心关怀您的人总是好的,不是嚒?”
周殷没有接这个话茬,直接道:“说姻缘。”
孔捷有点想笑,总觉得此时的国公爷急性得有点像问姻缘的富家小姐,周翁看过来,咳了一声,意思是让他好好说。孔捷立刻正色起来,目光投向周殷审视的眼睛,凝视片刻,缓缓道:“您有一段可遇不可求的姻缘,这段感情曾经非常、非常的深厚,非常的不一般,甚至到了一个人离开了,另一个人也会跟着离开的程度。”
周翁听到心惊肉跳,心道傻孩子你说什么呐!
可就在刹那,孔捷周身的力量忽然间散开了,话锋一转,轻松道:“可如今这段姻缘已经结束了。若缘分天定,百转千回也能重逢,无缘重逢的,便如荼蘼一瞬烟消云散。公爷我看您女人的缘分非常好啊,您应该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和她想扶相持,生个孩子……”
“谁教你说的这些?”
成国公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国公爷雍容华贵,威仪棣棣,哪怕穿着最简常的燕居服,气势仍然可以拔地而起,他看着夸夸其谈的孔捷只扔给他两个字:“多嘴。”
孔捷停下动作,无言地盯着他看。
周殷也瞥着他,表情冷静,但眼神锋利无比。
周翁的有些无措地想说和两句,成国公却没有给他机会,直接道:“阿翁你出去,回煞不利生人。”
这便是拿他当外人往外赶了。
老人讷讷地长了两次嘴,无可奈何,只好低声退了出去。孔捷坐在周殷的对面,看着畏缩而去的身影,门扉一开一合,心中未免起伏,嘴唇便动了动,“这不干阿翁的事情,是我下午主动找的他问了问你的忌讳,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害怕您真的看见什么,此后便沉溺其中拔不出来了。”
可能国公爷自己并不害怕,甚至还很期盼,但是对于关心他的人来说,他今日来是要来见他心头的迷障了:“这话一定不是公爷爱听的,可却是国公爷最该听的,昨夜的事情国公爷心里难过,想找些慰藉,我看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你帮阿翁哄哄他。”
周殷单手撑着头颅,修长的食指中指不住地揉搓太阳穴,略显疲乏地看着孔捷,道:“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好嚒?”
孔捷:……
孔捷:“好。既然如此那我的规矩也要提前跟公爷讲清楚,我可以为您了却心愿,但我只能为您做这一次。”
周殷又蹙了一下眉头。
孔捷看着他猝然一缩的眼睛,心中茫然地跟着一痛,忍不住又说了一遍:“公爷,不论等会儿您看到了什么,您一定要记清楚,那个人已经死了,而不是回来了,这世间再美再好的人,逝去了便逝去了,不管你们曾经多天造地设,如今的他都不再是你的。您今夜就当是见他最后一面,见完便为他安魂送别,可以嚒?”
周殷陷入了沉默。
孔捷只感觉国公爷这一沉默,持续了好久好久:“……好。”声音低哑。
孔捷点点头,他要的就是这个承诺。他弯下腰拉起国公爷的手,拿出一枚针扎破他的手指,让血液滴在红烛上,然后点燃了红烛,起身再将四周的灯火全部熄灭。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只剩下折屏前的这一点点光,周身的一切似乎都陷入了一团迷雾,孔捷隔着烛火坐回到国公爷的面前,轻缓地引导:“看着火焰,全神贯注地去想他,想曾经和他发生过的事情,只要您发心真切,剩下的我来帮您。”
孔捷有一双星空一样的眼睛,此时烛光掩映,干净又透彻。
周殷遵循着他的话做,注视火焰,整个人从紧绷逐渐放松:“如果他已经轮回了呢?”
孔捷轻声说:“那您今夜会看见一个小孩,您也会出现在今夜这孩子的梦里。”
“会有明显的显像吗?”
“会。”
孔捷无比地肯定:“他来的时候,焰心会开始抖动,缓缓分做两股。”
像是害怕惊破眼前人的梦,孔捷轻柔地开口:“我还不知他的名字呢,他叫什么名字啊?”
“唐放。”
国公爷的眼神逐渐迷离,那一刻,嘴角竟不自觉地笑了一下:“他叫唐放。”
“很好听。”
孔捷真心实意地赞美着,只感觉眼前人忽然变得非常儒雅,非常柔和:“有什么要对他说的话吗?你可以对着烛火说。”
如果这世间真有魂魄……
周殷沉默了好一阵,许久才凝视着烛火,开口说:“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回来看过我?”
第27章 应魂
孔捷看到了他们的过去。
一般来说,一个人的生存环境越险恶,他的心思便隐藏得越深,这些人带着太多的面具,不仅可以骗别人,还可以骗自己。这是第一次,孔捷看到周殷那一座外人勿入、坚不可摧的内心城池缓缓洞开了一道城门,他几乎是惶恐地走了进去。
那是个下雪的清晨,乍暖还寒时候,俯瞰的城池风貌似乎比东都更偏北偏西一些,远远地便听见街巷里郎朗的晨读之声。
吱呀吱呀,一辆青花酱面的马车碾压过昨夜的积雪在红墙夹道中缓缓行驶着,初升的日光照得天地祥和、雪色晶莹,只听“咚”地一声闷响,一大团雪球狠狠砸在马车的车顶!
马车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车夫和少年的争执:“汝南周家?我砸的就是汝南的周家,让你们的少主人出来!”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学团砸了过来,车驾顶咚咚咚咚地几声震响,青花的车帘就此被人一只雪白清瘦的左手撩了起来,一个身拥白狐裘衣着浅青挼蓝的少年弯腰站出来,缓缓朝着房顶仰起头来——
那是初遇。
那一年,十三岁的安平王还只是个只会讨嫌的小男孩,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瞪得溜圆的眼睛,眉骨很高,眼睛很亮,编着一头陇西地里野孩子的毛躁小辫,活像一头误闯了天子旧都的毛茸茸的小牛犊。
那时候的周殷也只有十三岁的模样,少年初成,熟而未满,远没有后来厚重强大的气场,只眉眼间一点天然的冷感,模样非常的清秀文雅,嘴唇非常薄,唇锋清晰而冷冽。
那天原是小安平王第一天来书斋,不想一盏茶功夫打哭了一个孩子,夫子命他去学堂的房檐上去清雪,他百无聊赖,一看到大名鼎鼎的周家马车就团了雪球砸了过去。
汝南周家,汝南城里数一数二的门户,百年里一门九侯,当时最得圣眷的大司马周阶,便是出自此门。
相比之下,唐放算是什么破落门户?
范阳唐氏尚可一提,但唐放他兄长五年前便被唐家主母扫地出门,一个人带着一双弟妹浪迹西北,在凉州贩马走私赚了一笔才能在汝南定居,进安丘先生的书斋,不知送了多少的束脩暗里说了多少好听的话,才求得一席之位。
只是十三岁的唐放不能理解别人对他的不友好,兄长不在汝南,家里只有他与妹妹相依为命,还有一个伺候的阿婆,阿聘那小丫头叫事情不懂,阿婆是新请的只管分内的事情,学堂里的孩子嘲笑他的装扮,嘲笑他的口音,唐放横冲直撞,气急了只会用拳头打回去。
不出半个月,学堂里的男孩全都与他打过一遍。
顽劣的孩子们找到戏弄的目标,兴高采烈地串联起来,联手给唐放下绊子,学堂里挤兑,学堂外围殴,就连唐放带着妹妹上街,被同窗撞到也会引来一番恶意的围拢,唐放从来没有给过他们好颜色,别人打他,他就一个个地打回去,哪怕以一敌多,他也从不认输,没有人知道那野蛮的性子是怎么养出来的,唐放不接受怜悯,不容人折辱,就算有人踩着他的头,他也能把自己的脑袋撑起来。
十三岁的安平王,永远在受罚,每一天都挂彩,他大哥偶尔回汝南,每一次都要低头哈腰地求安丘先生再给自家弟弟一次机会,唐放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大哥的身后,一句话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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