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英当场愣住,不敢置信地浑身僵直。
他手下只见那少女颜色娇艳,额头饱满光洁,有一对猫一般的大眼睛,眼角微微向下,笑起来像月牙一样。她举杯,走到陈英面前,笑问:“作甚么?高兴地傻了嚒?兄嫂同意我们的婚事了!”
城防衙门的诸人只觉得那女子有些眼熟,却想不出那是谁,眼前一幕怪异虽怪异,但实在不忍打扰,便任由长官接过那酒杯去,与那少女执杯相碰,交杯对饮。
可就在此时,人群外忽传另一声断喝,亦是女子!
她浑身血污披头散发地跑来,衣着不俗,却笨拙地挺着肚子,身上四分五裂地像是没有合拢般透着光,手中提着个结结实实的大锣,气势凌然地朝着所有的衙门之人清喝:“尔等犯什么糊涂!不要吃阴间的东西!”
说着手中大锣用力一敲,“铛!”地一声,众人心中一震,再回头,四周哪里还有宾客?哪里还有宴席?而刚刚铮铮有声的,正是地道中伫立的铜吼。
这些人公门之人也算是身经百战,可是刚刚谑谈酣语,悉有记忆,根本不是一个人的癔想,几目相对,对出了一身的冷汗,之后翻捡赃物的太常令听说了此事,神色大变,当即把所有差役们连同副统领一股脑请了出去,说等太常寺的人驱鬼安魂之后再行抓捕,霍塔再急急不过人命。
可是还未等他料理完地窖,成国公府又有急讯传来,说国公爷急召。
韩沐还头一次遇到太常寺这般香饽饽的时候,匆忙交代好这边又快马加鞭赶去了北城。
成国公府南院。
孔捷躺在周殷的榻上,烧得满脸通红,额头滚烫,整个人就要散了花一样。
国公府本有御医圣手随时听差待命,周殷一回来就有大夫开出退烧发散的药,给孔捷灌了一碗,但整整一个时辰,一点烧没有褪,孔捷反而开始烧得说胡话,什么死了活了要穿什么样的衣服要穿什么样的鞋子,短短一盏茶功夫变化了好几种口音声音,男女老少皆有,身体里好像不堪重负地一下住了七八个人,周殷一听便知不对,立刻让太医出去喊人把韩沐叫过来。
侍奉的下人头一次挤满了一屋子,有几个立于边角的一听便变了脸色:那位不是杏林圣手,这个时候过来让他医什么不言而喻。
还好韩沐平时看着修行不高,但关键时刻还是压住了场子,他让诸人散去不要搅扰,自行摆了几样供奉,点了定魂的香来,留国公爷一人陪床,孔捷在昏迷中剧烈地挣动了一下,好像在遭受巨大的痛楚,周殷见状立刻按住他的肩膀,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没事,我守着你,什么也过不来。”
那身体的里的灵魂好像是认出了他的声音,意识刹那间松懈了下来,不再挣扎,任凭安神定魂的味道抚平了自身,良久,榻上的人呼吸终于转沉转深,脸色可怖的高热也缓缓褪去,整个人打着小小的鼾声陷入深眠。
周殷此时才算缓过来一口气,坐在杌凳上茫然不动,后背汗湿重衣。
韩沐不能久呆,外面还有事情要他回去料理,他收好自己的器具,略显几分局促地低声喊了喊国公,周殷晃过神来,压了压手示意出去说,俯身悄无声息地帮孔捷拉好了被子,想了想,又无比自然地握住他的右手,把自己手腕上姜黄色珠串带到他的手上去——那是陛下与娘娘害怕国公杀生太多为他请来的佛祖的眼睛,韩沐将那不着痕迹的动作看得分明,喉咙里忽然一阵阵地发干。
到得屋外,韩沐亲手交付了些安神定魂外加一张绫帖等物什,国公压着声音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韩沐:“法阵困了太久,神志遭受了重创,现在情形稳定下来便是过了此劫,公爷放心。”
国公两眼发红,清了清嗓子,掐着自己的虎口才把接下来的话说下去:“我刚刚听到他身体里很多人在说话……这也没事嚒?”
韩沐苦笑,知道公爷此时就像是茫然撞进了一个与此前二十九年所知所识全然不同的世界里,在这个庞大而陌生的领域,再冷静的人,再有过多少准备,一旦碰面,仍无法逃脱凡人的惊惧惶恐。
韩沐抿了抿嘴角,耐心解释道:“公爷,这种情况不会经常发生的,他今日沾上这些是因为神志虚弱又撞上了一扇打开的阴阳门,才会被人乘虚而入。”
紧接着,韩沐又用尽量能让人理解的话解释了什么是“阴阳门”,解释了人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人界和阴界并不是完全泾渭分明,有些地方也是会黏连的,人迹罕至之处或是狭小封闭的黑暗空间,一旦出现强大的力量,就会陷入扭曲开启出另一道门,这门可大可小,小的可以是阴差判官拿人的阴阳笔,规格可控,随处可开,大的……大的就像孔捷当日把四十五万冤魂塞瓶子沉塘的南山湖泊,人世间一旦出现强大的力量,阴阳之门就会被迫打开,今日地窖里会开阴阳门,纯属是霍塔与孔捷斗法撕开了原本的法阵,附近的鬼魂顺着门跑出来,看孔捷身体虚弱便附着在他身上了,所以看起来才那么吓人。”
韩沐故作轻松地安慰了国公一番,说罢,又正色,说起了今日陈英一行人拿人时的见闻。
国公听说后,目光逐渐转为严肃,追问:“这些鬼魂是为白神教所控?”
韩沐连忙摇头:“不不不,公爷您多虑了,此等鬼魂只是闲着没事才顺门跑出来的,他们未必有恶意,只是看破了人心中所望,喜欢捉弄人罢了。”
国公却抓住另一个重点:“那如果吃了阴间的食物会如何?”
韩沐一呆,想了想,如实道:“鬼魂吃了阴间的食物自然不会如何,但是活人吃了阴间的食物,那便再也回不来了。”
鬼魂已死,自不惧死,但他们毫无恶意的行为于凡人而言,无异灾难。
周殷自此陷入了沉默,目光幽深,不知落在哪里。
韩沐难得见国公卸下戒备,不由侧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压着声音,低声问最后一句:“国公,屋中那位……真的不是安平王吗?”
周殷闻言却只是略显疲惫地摆摆手,因着嗓音沙哑,答得认真严肃、心事重重:“不要乱说,他不是。”
第55章 汇总(1)
唐放萎靡地睡醒,坐在床榻上,掰着手指算日子。
他现在感觉就像是做了好几场的乱梦,头疼,整个人都很虚,空得像个壳,知道按照人间的标准他这算是魂魄受伤了,恹恹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感觉身边那安神香倒是闻起来挺舒服的,俯身靠近了深吸一口。
黄大仙听到声音推开门进来了,唐放现在住在南院,为了照顾他,国公让黄大仙与王朴也搬到了南院,连带唐放许多私人物品也都跟着搬了过来,唐放见是他,立刻去问坷尔喀酒馆的情况。
黄大仙叫他放心,说现在除了那个霍塔其余人都已经落网,对外舆情也处理过,一切平稳落地,唐放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周殷在很多年就帮着他扫尾,当年战场那么大的局面他都处理得纹丝不乱、指画自若,坷尔喀这样小酒馆他闭着眼睛也能摆平。
不过……
唐放摩挲着下巴,眼神意味深长:“原来这家店有白神教,早被朝廷高层盯上了啊。”
黄大仙不解:“怎么了?这有什么不妥?”
前日局面实在凶险,若不是还有这一层干碍,他真害怕喊不来太常寺和国公。
唐放摇头,他只是想起来那日他接周殷回府,周殷随口拈来的试探:遮板一面是四只涂白的狮子,另一侧是什么?另一面是金色的蛇,蛇尾盘绕在树干上——那是乌木王帐的图案,乌木可汗有酒器,每条蛇吐出不一样的酒。坷尔喀是卖酒的铺子,周殷当时,是不是在试探自己是不是白神教这一条线的?
唐放把自己的想法说给黄大仙听,黄大仙有些尴尬,劝解道:“你别介意,国公也是对你不熟悉。”
唐放不以为意地摇头:“你想差了,我并不在意这个,他能想得多是好事,我只怕他不肯多想。”
若是周殷真的因为孔捷的长相像自己再出一次丹书之祸,那才是会让唐放痛心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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