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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空遥墓后,山鬼神影伺机而动,见在场三人各怀心事,正欲夺命奔逃,才一现身,便被守在更远处的笙鬘掐住喉咙,直按倒在树干。
眨眼间便厮打起来。
“无相!”笙鬘电光火石间冲这边喊,“你在等什么!”
谢九楼心中一紧,正把视线转向提灯,忽觉周身如起万顷波澜,一股无形的力量直把他和鹤顶红往外推去。
风声呼啸,卷起万重落叶,千里飞灰。
谢九楼再看清眼前,他和鹤顶红已被四方看不见的屏障困在方寸之间。
提灯背对着他二人,一膝跪地,那只缠着绑带的手高高举起,一把金光四散的长刀在他头顶逐渐显形。
当年能仁就是用这把刀,刮去自己一层玉骨,封印了神影修罗。
提灯缓缓仰头。
谢九楼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提灯!”
话音未落,那把长刀失重下坠,刺入提灯的身体。
泼天的经文自那团金光中飞散而来,依附到结界之上,随后隐入屏障,消失不见。
俄顷,轰天大火自提灯身后燃起,转眼便是天塌地陷,尘土飞升,白云下坠,金灿灿壁宫分裂瓦解,昏惨惨四野东倒西歪。
结界之外,已是一堂熔炉,万物搅动,大火上吞诸神,下并众生,火烧的风声盖住了遍野哀嚎。
谢九楼发了疯地拍打着结界,嘶吼着提灯的名字。
近在咫尺,却天涯两隔。他们互相听不到互相的世界。
他看见提灯颓然吐了口气,指尖碰到唇角,放下去时已是满指鲜血。
“还差你一场大雪。”谢九楼耳边万籁寂静,提灯的声音却在结界中无比清晰,“出来时,我原想……这三百年,让你误会着,也好。”
“你误会着,即便恨我,同我赌气,不出来寻我,我也没那么难过……可你还是出来了。”提灯跪在风叶间,头颅低垂着,声音沙哑疲惫,“你出来了,我原可以狠一些,就着你的误会撒个谎,把你气回去,你也不必见到今日的我。怪我太贪心了。”
谢九楼眼角殷红,拼命用双手化在结界上,可这东西无影无形,他从未觉得如此徒劳无力。
“谢九,我在无界处那三百年……是千百年里,地上人间,最好的三百年。”提灯缓慢地撑着膝盖站起来,步态蹒跚,始终不肯转头看他一眼,“可这不够。”
提灯的声音渐渐微弱渺远:“神这一生,前无起,后无终,何其漫长,何其寂寞。我与你,一遇一别离,终是长恨不知寄。可我还挂念三百年前的人间,挂念那个冬天。我想给九十四,给洛桥,给楚二,给阿嬷,给囡囡,给我的乌鸦和你的小狼,给所有生灵一条往生之路。谢九,我想给苍生一个轮回。”
“天地归一,万物化零。只有我先解脱,你才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我的真身给你,归墟给你。此后黄泉娑婆,轮回六道,万般从此过,你所见皆是我。”
提灯泠然立在大火前,只一个孤寂的背影,像那年他初入无界处大殿,夕阳打在他瘦削的双肩上,把他的影子拉长,谢九楼看着他,觉得他无比单薄。
他在迈入大火前最后一步转身开口。
“谢九,常添衣,多加饭。”
第100章 100
100.
一百年后。
人间四月,无界处正下大雪。
冥河之水奔腾不息,鹤顶红一早送走这日去到往生六道的人魂,顶着风雪去往第九偏殿,还隔远远的几折回廊,便有界差冲他摆手。
他凑过去,和界差凑到一处,冲月洞门里那方院子道:“又把自个儿关了一夜?”
界差叹道:“可不是。”
鹤顶红撇嘴,摇了摇头便往回走:“随他吧,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他踏上冥桥,出了无界处,晴光潋滟,天色正好。
鹤顶红沿街买了一路的零嘴小吃,果脯、糖葫芦、掌心大的小烧饼,还有些龙须糖,一溜买到一家商户宅子角门口。
门槛上坐了个五六岁的小孩,锦衣华缎,浓眉大眼,好不漂亮。
就是一张脸苦巴巴的,整日耷拉着,看起来总不高兴。
打眼见了鹤顶红,那张脸上里稍许透出点异彩来。
只一瞬,又急忙忙把心里的高兴给掩下去,皱眉埋怨:“你怎么才来。”
声音稚嫩,语气倒挺老沉。
鹤顶红挨着他坐下:“你昨儿忘了告诉我今天想吃什么,我便见了什么都买点,就来迟了些。”
小孩往他手里探头探脑,最后拿过糖葫芦咬一口。
嚼着嚼着,便递给鹤顶红:“我不要了。”
“不要就不要,”鹤顶红低眼笑道,“看看,别的要吃哪样?”
小孩儿指指果脯:“这个。”
又瞄一眼鹤顶红:“你喂我。”
“好。”
鹤顶红捏着果脯喂进他嘴里:“还要吗?”
“也不要了。”
“那别的呢?”
小孩儿打量着鹤顶红眼色:“你脾气怎么那么好?”
鹤顶红手上一顿,随即笑道:“你长得好看,我一见便欢喜,便只想对你好。”
小孩歪头:“真的?”
“真的。”
“我要什么你都答应?”
“我都答应。”
“我不想要了呢?”
“那便不要。”
小孩看了他半晌,忽道:“认识这么多天,你还没说你叫什么。”
“我叫鹤顶红,”鹤顶红说,“你也可以叫我,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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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界处自冥河生水起便有了春夏秋冬。
今冬的雪来得急猛,鹅毛大雪下了一天一夜,仍没有稍停的迹象。
外头苍松负雪,月洞门里这处院子的几间房屋却很暖和。
主屋子连着两旁耳房一并左右两侧的客房竟打了个对通,屋里陈设一览无余,除笼纱照着的明烛把一室照得暖融融地亮堂,其余只有数不清的木架和墙龛,架上龛中,摆了成千上万的玉雕小人。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即便如此,也早放不下许多,现已从最里边的地上铺陈出来,几乎连个落脚的地儿都快没了。
谢九楼站在大堂一堆玉雕中间,面朝着排排列列的木架,正低头雕刻新的小玉人儿。
这已是他把自己关起来的不知第几个冬日。
架上玉雕,吃行卧坐,每个小人儿神态不一,却都是相同的模样。两根发簪,一手缠带,手边总有一盏八角宫灯。
谢九楼把一屋子的玉雕保存得极好。房外风雪潇潇,屋里暖如春昼,玉光与烛火日夜相映,上好的玉质更显润泽。百年来无论刮风下雪,无一日不是如此。
这东西做起来便昼夜不息。谢九楼刻刀一拿在手里就总忘了时辰。昨夜来时未雪,如今阶前积雪已有一尺来厚。
他手上正做的这个即将竣工,指尖甫一擦过眉眼处,拂开尘屑,提灯本就冷俊的样貌用了玉砌,衬得此刻的小玉人儿愈发傲雪欺霜。
时值黄昏,雪意更浓,寒风拍打着窗棂,一响接着一响,谢九楼习以为常,纵使身上只一件单薄的锦衣,仍自顾专注着,纹丝不动。
这般响动中,大门被人缓缓推开的声音倒显得格格不入。
谢九楼把玉雕上落的灰屑轻轻吹去:“不是说了,有事先找鹤……”
他在眼角余光中瞥见一盏火光微弱的琉璃灯。
青灰衣摆在风里飘荡摇曳。
有雪顺着开门的方向飘了进来。
他愣在原地,双目还盯着手中的物器,指尖却僵得厉害,悬在玉雕面上,听得那人含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似远在百年前,似近在昨梦间。
“一百年,够雕多少个小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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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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