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医者父母心,他行医数百年,若人死如悲歌,他只怕耳朵都能听起茧。人心喧嚣,只有不闻不看,摒除爱恨,才能落针如神。
白断雨长长舒了口气:“若世间有轮回就好了。有轮回,保佑那孩子来时与众生平起平坐,两肩皆空。”
提灯没听过这种东西:“轮回?”
有轮回,九十四就还能回来?
接着他听见白断雨说:“可惜啊。”
“可惜?”
“可惜娑婆众生,没有轮回。”
——只有一个,那是沾了观音灵力,又拿自己生生世世不得好死做代价,只为让观音受与自己同等爱而不得之苦的人。确切说,那是个泥点子。如今做了哪路生灵,也无人知晓。
提灯病了。
整日窝在床上没有精神,满脑子里都是轮回二字。
谢九楼见他恹恹的,也不忍心唤他与自己同去暲渊,便只带了白楚二人先去探探。
眼下大半个时辰过去,渊上古水无波,渊下龙吟箭早在谢九楼下去不久就响了数百来次,沉寂之后竟再无声响。白断雨量他是下潜到了极深处,再静待少许时辰便可凯旋。哪晓得这一等就是半天。
他把楚空遥十二岁到现在二十五的所有糗事都拉出来念叨了一边,水里还是没听见信号声。
两个人迎风伫立在山巅,和三匹马一起,略显孤寂。
白断雨默默马额:“……出来了吗?”
楚空遥:“快了吧。”
又过半晌。
白断雨:“要出来了吗?”
楚空遥:“差不多了。”
又是一刻钟过去。
白断雨:“现在出来了吗?”
“……”楚空遥闭了闭眼,“咱们是在等人,不是接生。”
“哦。”
话音才落,他们脚下的渊水表面突然有了波动。
随即便是沙石簌簌,山摇地动。
两个人猝不及防相扶站稳,在一片惊鸟飞鱼的震颤中同时低头:渊水之下波涛汹涌,竟似有庞然大物在水中搅动,不过眨眼,水色已是黑沉如墨,团团巨浪自水底翻腾而上,就快冲破水面泼向天地一般。
二人紧紧凝视着暲渊,丝毫没有后退之意,只目光在瞬息万变的渊水中游离,想要找到一丝半点谢九楼的影子。
俄顷,翻水摇山之声渐歇,一切归于沉寂。谢九楼依旧没有出现。
“不管了。”楚空遥抛了扇子,就要下水去。
“等等。”白断雨拉住他,眉头紧皱,“你瞧这水面,跟刚刚是不是不太一样?”
水还是那个水,垂眼就能瞧见崖线边多出来的两个黑点,那是他们的倒影。
可水下,却不再是渐次加深的墨色,定睛一看,无数粗糙而锋利的岩石正慢慢上升,寸寸逼近水面。他们展眼,目之所及的水下都是同样的光景。
就好像有有一座巨大的山峰呈平铺状升起,即将浮出来。
楚空遥方才若当真下了水,兴许来不及被淹,就会直接活活摔死。
他二人屏气凝神,只见那山面才升到离脚下几尺的位置,便不动了。
“阿九!”楚空遥极快捕捉到昏迷在岩石中的谢九楼,顿时同白断雨蹲下身,把人拽上了岸。
谢九楼浑身湿透,原本随他下水的铃鼓已不见踪迹,虽不省人事,却还有呼吸,眉头微蹙,似在梦中,一手拿着随身的龙吟箭,另一只手里不知抓着什么,五指紧握,难以掰开。
白断雨细细把人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除了血迹浸出衣裳的几处有大些的皮肉伤,内里无损。
“想是在水下见了些不好的东西,被魇住了。”他道,“暲渊为古水,其深难测。越逼近渊底越罕有人至,里头千百年来起起灭灭无数生灵,又岂是外头一干凡夫俗子尽可知的。”
说着就和楚空遥打商量把人背回去。
“也不晓得这小子把观音泪拿到手没有。”白断雨把人放上马背,拍了拍手,“罢了,从长计议。”
“在他手里。”崖下传来一道厚重苍老的声音,虽语调平淡,却深沉无比,如响在四合八荒,叫人隐隐有撼动山川地表之感。
岸上两个人身形一僵,将视线移回水上。
原本布满岩石的山面缓缓睁开一双眼睛。
鼍围双目庞大,眼白浑浊,独独那双眼珠子清澈如许,可映碧水青天。
这霸占了他们视野中所有水面的山脊,竟只是他的后背罢了。
它只浮了半张沟壑纵横的脸出来,大半身体仍没在水下,兴许是沉睡了太久,那对眸子里透出来的微光仍是疲倦的,它粗砺皮肤的每一处都积了淤泥,长出了水草。
“我竟没料到,有朝一日先等来他。”鼍围道,“他是观音泪中人。梦断了,自然就醒了。待他醒来,叫他别忘记……捎我的口信。”
它说完,未及岸上二人反应,又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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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灯在帐子里窝了半日,才起来又四处不见谢九楼,正满地跑着找人,就见楚空遥驾着马,前头坐着不省人事的谢九楼,一路飞驰到帐前方落脚。
“阿海海!”
提灯大喊一声,脚比脑子先回神,一溜跑过去,才到半路,被驰来的白断雨逮住后领子:“前儿还要死不活的,这下就跑得动了?”
提灯看看那边,又回头看看白断雨,指着帐子语无伦次:“他……不醒……”
白断雨张口,刚想说无碍,眼珠子一转,心道干脆逗逗这呆子,也好把他激出点人气,省得整日要死不活的。便撒了手往前慢悠悠走道:“完蛋咯。你家九爷活不成咯。”
白断雨说完,一时没听着后头响动。
刚要回头觑,提灯蓦地往帐子里冲去,只管蒙头疯跑,撞得白断雨转了半边身子,后肩生疼。
-
谢九楼下水不久,身后袭来第一只吃骨翁。
那只吃骨翁不大,尖牙软皮,双目血红,刚覆到他背上就被他翻身仰面射穿沉入水底。
接着是铺天盖地的吃骨翁。
他的龙吟箭以一穿百,在层层叠叠的人皮上射出无数个洞,让来自水面的光线一缕一缕照进来,闻似龙吟的发箭声在水下从未间断。
他又潜到更深处,那里连光也照不进来,无数只瞳子如莹莹鬼火蛰伏在周围,看他像在看一个期待已久的猎物。
谢九楼知道是什么在震慑它们,是他手边那把传闻中被观音亲手拆龙骨,折龙须的弓箭,远古凶手和天神残留在上面的灵力使这些阴暗处的生物不敢招惹分毫,四阶刃者的杀气叫他们敏锐地嗅出谢九楼身上经年浴血的味道。谁胆敢靠近一寸,下场就是灰飞烟灭。
直到他落地。
他踩在柔软而散发着腐臭的淤泥上,耳边静得落针可闻。如果没有白断雨的沉水珠,他应该早已被深水压得五脏六腑爆裂而亡。
谢九楼取下腰间铃鼓,在那片淤泥上敲击摇动。
极深的水里,一点声音都仿佛能震出波纹。
他碌碌巡视着,在眼前数丈远的两片陆地睁开眼那一刻停止了呼吸。
谢九楼在来时设想过无数次自己要怎么与水下一层层的精怪做搏斗,也设想过遇见鼍围以后该如何以快制敌,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对方脊骨处藏匿的观音泪而后得手。
可他终究失算,小小的人身与混沌神兽比起来终究太过渺小,容不下他丝毫的算计。
六百里无镛城何其广阔,于鼍围而言不过身间一隅。眼前天地即对方,他根本无处可逃。
谢九楼在人大大不过天的渺茫感中听见一个沉缓的声音,像大地的魂灵:“她……来了吗?”
他猛然回神时先抽了口气,而后快速地明白鼍围话中之意。
谢九楼说:“还没有。”
“还没有……”那声音像一条古老的河流,因着并不湍急,从而显得温厚,“我睡了多久?”
谢九楼想了想:“两百年。”
“两百年。”鼍围的视线凝聚在他手中那面鼓里,“她叫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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