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缘故?”
苏南禅扭头就看见玄空立身在金红色的光芒下,神色静穆,雪白僧衣依旧一尘不染,边沿却染了红,犹如暮色中的巍峨雪山。
他的身形隐隐摇晃,边沿似乎在崩解。
苏南禅忽然慌张,伸手抓住玄空衣角的同时,便听见他说道:“荒山之下有大阵,阵法封住了某人的躯壳,却封不住他的心境——他心如荒野,岑寂悲凉,自然阵法所在之地也呈现出了这般模样。”
“那人得有多强才能造成这么大影响——哎呀这个不是重点!”苏南禅急得跳脚,“大师您什么情况?为什么好像在……”
在消散。
符文阵催动愈烈,玄空垂首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犹如烈日下的雪花般飞速融化,不一会儿就淡得只剩一个微薄的轮廓。
苏南禅似乎被这变故打得措手不及,揪着他衣角的手用力到泛白。
他不加掩饰的关怀担忧投注过来,玄空荒寂如枯树的心忽然便迎来一股清风,有幼嫩的枝丫在死去的枯枝上萌发,绿意星星点点,沉重又轻盈。
“无妨。阵法稍有缺损,我加固了一下。”
玄空用满不在意的语气说出决定自己命运的语句,符文上血色的占比已经远远超过金色,就像一片赤红熔岩,深深钉入山体。
苏南禅这时终于反应过来,心中升腾起莫名情绪,大概是又悲伤又荒谬,还有一些始料未及的茫然。
“……拿命加固?”他轻轻地问。
玄空本不欲多谈自己的生死,可是苏南禅的无措与难过来势汹汹,他心软了,无奈地从慈悲为怀的牺牲里抽身片刻,弯腰揉揉苏南禅的头发。
他的手指苍白冰冷,平静地说道:“纵无今日之事,贫僧也没几日可活。”
“为什么?”苏南禅条件反射地问。
“命数如此,并无其他理由。”玄空从不向任何人倾诉心事,然而望着苏南禅漆黑清亮的眸子,却忍不住想多说几句,“贫僧原是恶鬼命,生来注定是要造劫布灾。所幸自幼被恩师教养,以大毅力化解戾气,方无病无灾地活到今日。不过,也仅此而已。”
师父生前有言,若静心咒压制不住他的戾气,就是他“寿终正寝”之时。若他执意继续活着,或将引起天大的灾劫,往后影响深远,前尘尽断,恐再无来世。
玄空天生心性凉薄,那一二分冰冷的慈悲是师父用半辈子调养出来的,不足以让他为了世人放弃性命。
他不在意劫数出于己身,不在意日后的影响和有无来世,唯独“前尘尽断”一句,叫他没来由地紧张,因而决定遵循师命。
来到桃花源之前,玄空本想寻个清静无人的所在散功圆寂,阴差阳错入了这里,遇见苏南禅却是意外,代价则是……他要替那个不知名的布阵者完善他的阵法。
苏南禅听他漫不经心地说着自己的生死,如同在说别人的故事,心里头空落落的。他们分明只认识了两天不到,却像偌久前就相遇的故人,今日又将得而复失。
苏南禅眼眶一热,拽着玄空的衣摆坐下。
“一定要如此?”
“不一定。”玄空盘腿坐在他身旁,一向淡漠的眸光渐渐浮起暖意,如春冰消融,“但我希望如此。”
死亡是人生阶段,却不是命运的终点。
可比起一个人在山水之间孤独死去,他更愿意陪他走完这程不那么令人愉悦的路。
就像现在这样。
符文阵沉沉落地,红光如血又如红霞,悄然罩落在地,掩去玄空最后一抹身形,随他一起化作轻薄的烟雾,融入地里。
和来时一样,他走得也是这样悄无声息而又突然。
苏南禅还在那里,看着他坐过的地方,吸了吸鼻子。
头顶的发带折角蔫巴巴垂在耳边,他呆坐半晌,好像想到了什么,先是一怔,随即眼中慢慢凝聚出明亮的神采。
他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听地下的动静,像雨水沿着檐角墙缝流淌的黏腻声响爬过耳蜗,又似血液流过血管,有一种空灵遥远的亲近感。
片刻后,苏南禅像敲门一般屈指轻敲两下。
“钟雨仙,”他唤道,“是你吗?”
……
记忆融合已到了最后时刻,钟雨仙招猫逗狗似的逗了幻影身一阵,正陷入半梦半醒,被庞杂的记忆洪流挤压揉搓的境地,忽然浑身一激灵,像是被突然而至的晨钟暮鼓撞了脑袋,从梦里惊醒。
他一醒,幻影身就跟着哆嗦了一下。
“做什么?”幻影身警惕地问。
钟雨仙困倦地眯了眯分隔两地的双眼,他的身体仍然维持着四分五裂的状态,仿佛在故意嘲讽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幻影身:“没什么,做了个梦。”
“?”
“梦到了一只……兔子精。”
“……”
“he tui!”
第31章
坚实的地面在苏南禅一扣之下,原本已经止住的震颤再次加剧,晃得他站不住,直挺挺朝一侧倒。
他惊得大脑短暂空白,反应过来后,却发现自己并未摔到地上,而是摔进一片空茫虚渺,黑暗如潮水包裹上来。
就在这一瞬间,他似乎福至心灵,看见黑暗尽处那一大片散碎的火焰。
火焰灼烧着人之血肉,丝丝缕缕的紫色雾气在底下蒸腾。
苏南禅侧过耳朵,隐约听见对话声。
“原来……那些计划……是你……”
“现在,你也是我了。”
只来得及听清这两句意味不明的话,苏南禅便被抛入极端的寂静,如同坠入深海,冰冷的水灌入四肢百骸,构成无形枷锁,将他锁在无来无往无何有之处,看水波流动,如看岁月浮沉。
苏南禅有些茫然,却并不慌乱,因为同样的事情,他曾经经历过。
在他刚刚出生,或者说,刚刚穿越的那一天。他半梦半醒地躺在襁褓中,做了一个惊险刺激的梦,梦见舅舅舅妈带着他亡命天涯。
梦里的他也在这样一片空间里,水波映出梦的内容,一幕幕精彩纷呈引人入胜,仿佛在看电影。
而这不只是梦,也是原身的经历——从前的他以为是。
苏南禅盯着身前微微荡漾的涟漪,透过波澜折射的光线,再次回到那一日。
只不过这一回映入他眼底的画面,比他拥有的记忆更早了些。
……
那是一座倒塌的城池,废墟之上燃着未尽的烽烟,黑沉沉的一束直冲云天,如一道泾渭分明的切割线,左边是妖邪鬼怪,右边是一对年轻夫妇。
庄晓笙一手提着断枪,一手拄着长刀,像个威风凛凛的战神,披一身红的黑的紫的血,神色沉肃地抬手、落枪,一次又一次挡开攻向她的妖鬼。
被她护在身后的是苏云常,弱冠青年坐在满地赤红色的阵法符文里,腕上划开一道口子,血液粘稠地顺着他枯瘦的指节滴入阵中,汇聚于阵法中心一团小小的身影体内,化为纤细绵密的血线,织成网,笼罩住他。
那个孩子已经没有气息了,小脸一团青紫色,魂魄离体碎成萤火,从密密的血网缝隙间散逸出去,在阵法里盘桓一圈,走得头也不回。
苏云常抿紧嘴唇,抬手一变阵势,周遭忽然掀起狂乱恣睢的风,暴雨倾盆而下的瞬间,天际黑云里传出万鬼嚎哭之声。
“云常,你要做什么?!”
庄晓笙顶着狂风扬声喝问,左手转动刀柄,刃锋螺旋转动,搅碎逼近的妖邪。
“晓笙,抱歉。”
苏云常将溢满血光的手按在阵法上,只听锵然一声巨响,阵法眨眼间扩展百倍,将整座废墟裹住,拖拽着向地底沉去。
同一时间,他在庄晓笙背上拍了一把,庄晓笙顿时跌出阵法笼罩范围。她反应极快地回身伸手,想抓住苏云常,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指尖交错而过。
苏云常和死去的苏南禅随着猩红阵势没入土层下的深渊,转瞬已经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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