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板背后,陈列着的是战舰上配置的家具,低奢的款式于昏暗的房间内反着光,但此刻它们没有摆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而是相互错乱着,高低起伏,甚至部分硬质材料的家具已然被侵蚀出深深的痕迹。
侵蚀愈发严重的部位,有猩红丛生,那是扭曲着的、正相互交错的深红色,是由血肉撑起来、仿佛会呼吸跳动的藤蔓,每一根都在模糊中呢喃——
“……妈、妈妈……”
“在哪儿……找不到……你……”
“……舍舍,对……对不起……”
房间内唯一的床翻倒在地,在它与墙角围成的三角区域里,是全部血红藤蔓聚拢后的集合体——
足足有成年人手腕那么粗壮,数不清具体有多少根,如蚕吐丝制蛹一般一圈又一圈,形成一枚巨大的椭圆。
而椭圆的深处,则是近乎被血肉同化的旦尔塔。
祂难得地睡着了,在虫族们不该拥有的梦境里,旦尔塔又一次“看”见了阿舍尔。
不,准确来说,自虫母离开后,这样古怪的梦境就变成了旦尔塔闭上眼睛后必然可以窥见的另一个世界。
在梦里,旦尔塔“看”见了很久以前的自己,祂离开了藏匿深渊的虫瘿,开始在荒野之上活动,因为幼年体的受制,而开始通过寄生操控同类赖以生存强大。
直到某天,深埋于寄生种血肉里的祂忽然闻见了一股不同的香气。
好奇和渴望驱使着祂靠近,透过寄生者的瞳孔,旦尔塔看了一个浑身伤痕、侧倒在地的奇妙生灵——
很白,比日光最灿烂时候的天空还白。
毛发乌黑,比他在深渊中见到的颜色还要更纯净。
气味香,似乎是甘甜充沛果实,每一寸血肉都跳动着勾人的热度和诱惑。
也格外温暖,散发着一种叫他为之驻足的吸引力。
窥视着梦境的旦尔塔早有所料,祂知道的,不论在什么境地下,他都会被妈妈所吸引。
梦境里的内容也如祂所见,向前推进——
那时候尚且青涩的虫母艰难地撑起了受伤的躯干,同时在梦境内外旦尔塔嫉妒的目光里,冲着一只巨型的黑色雄性虫族伸出了手臂。
哪怕那正是始初虫种寄生的对象。
围观梦境的旦尔塔好奇,梦里的自己会怎么做?会杀死寄生对象然后成为妈妈的依附对象,还是操控寄生对象为虫母所用?
哪怕眼前的一切,似乎与祂和虫母之间的初遇细节略有出入,但旦尔塔依旧能联想出数十种可能,而一切的前提都基于祂对虫母的爱意。
然而下一秒,祂看到了梦里自己的寄生对象抬起锋利的钳足,自上而下刺入了虫母脆弱的躯干。
那一刻,祂似乎听到了心脏寸寸碎裂的声音。
……有什么会比这更惨烈?
在梦境里的另一个世界,是祂亲手杀死了自己未来的深爱对象。
……不止一次。
唰!
梦境骤然破碎,血肉藤蔓构成的虫茧里,旦尔塔目眦欲裂,只呆滞无神地盯着被已然被侵蚀、沾染污迹的天花板。
这样的梦境不是偶尔一两次,而是每一次旦尔塔闭眼后,都会重现的场景,从刺入虫母胸膛的钳足,到穿透对方心脏的尾勾,再到翻涌的血红把虫母当做是饵食彻底吞噬,以另一种扭曲的姿态实现“永远在一起”的场景。
一次又一次。
在重复的梦境里,祂一次又一次重复着亲自“杀死”虫母的场景,然后又眼睁睁地看到场面、环境倒退,退至青年失去声息的前几秒钟。
死亡,回档;再死亡,再回档。
在没有祂意识到自己爱着阿舍尔的倒推世界里,是死亡让他们之间得以拥有联系。
直到脆弱又单薄的虫母,在一次次死亡的经验下,试探出了一条最适合与怪物相处的方式和道路,辅之以名为奖励的饵食、赠送出臂弯胸膛间的温暖。
然后他们一起走到了后来,走到了旦尔塔以为自己的爱深远又热烈,足以融化藏在虫母体内的坚冰。
可在这层怪物自诩至深的爱意背后,是祂杀死过妈妈的过往。
祂杀了妈妈八次。
祂曾承诺自己会一直保护妈妈。
不是虫母抛弃了祂,而是祂从来都是失信者和背弃者。
簌簌。
旦尔塔那双猩红的瞳孔像是在流血一般,层叠的血丝狰狞可怖,从其眼尾一路蔓延至绷起青筋、血管的脖颈。
然后,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很快,是成串的泪,静默无声,融于滚烫的血肉。
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虫神还存在的时候,神明捏造出虫族,赋予了他们天底下一切最好的东西——
他们拥有强大高傲的资本,曾经遨游于宇宙,过度的强悍似乎令他们退化了一部分感情,变得如钢筋铁骨,甚至连眼泪都变成了吝啬至极的稀罕之物。
有些虫族,穷极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眼泪是什么味道。
他们爱着虫母,那是基因和本能的指引,是他们的身体和大脑在日积月累下长久习惯的指令,这样的感情无法被具体定义——对于虫族来说,这就是爱。
可对于灵魂芯子是人类的阿舍尔来说,这是一罐会把人的大脑侵蚀、融化的蜜水,他发现自己无法变成蜜糖凝成的虫母,便干脆利落拍拍屁股,离开了这被浓郁爱意包围的世界。
而这一回,虫母的离开,以及梦境中无数次重复的一切,让旦尔塔尝到了苦涩的咸。
祂的记忆分裂成碎片,记录着一切,像是照片般一张张地翻转着,有青年以奖励为饵时的狡黠,活巢内部柔软的潮红面颊,湿地萤火虫群下的吻,虫骨王座上可怜而依偎在祂怀里的虫母……
以及昏暗又黏腻的房间内,熟睡中阿舍尔那张布满红晕与疲惫的面庞,在青年睁眼之际,旦尔塔看到了灿烂的星辰,而那也变成了妈妈留在祂视网膜内的最后一次图像。
美好的回忆背面,是虫母数次死亡在祂面前的秘密。
滴答。
藤蔓尖端溢出的泪珠,轻轻砸在了地板上。
旦尔塔依旧维持着仰躺的姿势,祂如同没有归宿的流浪汉,僵冷又空茫,只面无表情地流下眼泪。
【不要找我。】
虫母留下的字迹重重刻画在旦尔塔那颗残缺不全的心脏上,被厌恶、被憎恨,祂也要找到虫母……
砰砰砰!
敲门声骤然响起,但房间内无声涌动的血肉却不为所动,旦尔塔的眼睛甚至都不动一下,只僵硬地落在天花板之上。
“旦尔塔,我知道你刚醒,精神力溢出来了。”
门外站着的是一脸烦躁的乌云。
时隔多年,高大健硕的雄性虫族褪去原始的兽皮和野性的粗犷,人模人样地套上了一身暗色系的轻甲,他看起来像是星际时代的年轻将军,金发碧眼如雄狮,桀骜又充满戾气。
被暴力敲响的门背后毫无反应,乌云探出一丝精神力,很快又嫌弃地收回——
一整个房间,几乎都被血红覆盖,始初虫种混乱的精神力肆意鞭笞一切,没有能下脚的地方,感觉过不了多久,这被侵蚀了大半的屋子就得被创始者号重新回收。
乌云:“别装死!你到底要这样多久?都已经感受到妈妈的精神力了!你就打算一直这样?”
房间内,旦尔塔狠狠喘了口气,此刻的祂似人非人,全然一副怪物模样,黏腻的血肉附着体表,就像是主人此刻低沉的心情一般,侵蚀腐烂着周围环境里的一切。
看起来肮脏又恐怖,像是一只从下水道里钻出来的流浪狗,破破烂烂缩成一团,没有主人、没有脖圈,只能瑟缩在角落里。
旦尔塔迟钝地眨眼,像是在分辨门外嘈杂的声音,但这些只会令祂更加烦躁,“滚!”
门外气急败坏的咒骂声停了一瞬,乌云撸起袖子就想冲进去,却被后来几步的伽德、伽斓抬手拦住。
两个从前便性情温和细心的兄弟在数百年后,面上全部的神情细节温柔到一种滴水不漏的地步,他们沉默地按住乌云的手臂,眼底满是不赞同地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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