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一肉(62)
青毓虚虚的将手罩在他嘴上:“我有时候真是讨厌你这张嘴,把甚么话都说明白了,不给人一点活路。”
邹仪:“我怕说一半留一半,会错过许多。”
青毓沉默片刻,将他身上的被子拉了拉,拉至肩膀:“不和你说了,已经比约定时刻晚了一刻钟,我得走了。”
说着捧起邹仪的发,将他发丝捋顺了,轻轻放在胸前,露出雪白脖颈:“这回可是真的,你再不能叫我回来。”
邹仪垂着眼睛,呼吸绵长,似乎是睡着了,唯有轻轻颤抖的睫毛泄露了他还清醒的事实。
青毓举起手来,深深吸了口气就要下手,忽听邹仪带着哭腔哑声说:“我爱你。”
他的手在空中,无论如何也下不去了。
青毓俯下身,拨开他面前的发丝,露出一张漂亮得过分的脸,邹仪的桃花眼正轻轻弯着,看上去格外深情。这神情还不是普通的款款深情法,而是尖锐的,似钩似刀,笔直捅进他心里的深情。
青毓捧着他的脸,低声道:“我也爱你。”
邹仪的眼睛瞬间就红了:“既然爱我,就别去。”
青毓摇了摇头:“不,我不能不去,如果你爱我,就让我去。”
邹仪恨声道:“不要用爱的名义来伤害。”
青毓吻了吻他的眉心:“我没想这么做,你明白的。”说着用手指摩挲了下他的嘴唇,然后举起手来,敛去了脸上柔情似水的神情。
邹仪看着他那只高高在上的手,简直恨得咬碎了牙,他几乎是失声的叫喊起来:“青毓你给我住手!你明知道自己是错的为甚么还要错下去!你不是苏兰!你永远不是她,她也绝不会是你!你明明不是要救她,你明明就是为了圆自己的为了心愿,拿甚么别人做大旗!?”
青毓的身体僵了一僵,邹仪借着这个机会撑着身体从床上立起上半身,一下子撞进他的怀里:“你睁开眼睛看看好么!这不是那个礼教崩坏、妖魔横行的崇永年,这里国泰民安、时清海宴,不会有人要来吃了你的,你不要怕好吗,”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来,近乎小心翼翼,“你有我啊,你不是当年那个甚么都没有的小孩了,就算他们真的要欺负你你也有我啊,我爱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么?”
说到后来邹仪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的胸口有浓烈的要将胸口烫伤的炽热情感,可偏偏被口舌一拦,吐出来的只有苍白。
于是他便不再说了,他用头轻轻蹭着青毓的头,以一种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像只无法言语的兽,表达着自己心底满腔的怜惜和爱意。
青毓只觉脑中嗡嗡作响,还是脖颈一凉才把他的神智拉回了神,他感受着邹仪的体温,邹仪柔软的发,这让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他偏头,看到了泪流满面的邹仪,他又看到了他那双含钩带刃的桃花眼,可他发现自己竟是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的让它捅进心里。
因为他发现钩子的头上不是尖锐的倒刺,而是邹仪鲜灵活跳的心。
他还有甚么不放心的呢。
他轻声细语的哄邹仪:“闭上眼,我帮你把泪舔干净。”
邹仪顺从的闭上眼,青毓却愣住了,有些诧异的看着他,还是邹仪不安的睁开了眼,他才回神,笑着凑过去,探出舌尖,果然如之前所说,将泪水一滴不漏的舔了干净。
他舔尽了泪水后没有离开,而是细细描摹着眼皮下的圆润眼珠。舌尖稍稍使力,便能感受到眼珠不安的轻颤,他轻笑了一声,安抚的在眼皮上打了个转儿,顺着往下,舔过挺拔鼻梁,一直到了两片薄唇,邹仪微微启开,便被他乘虚而入,吻了上去。
邹仪以为他的诧异来自于自己的顺从,可青毓其实诧异的是自己。
因为他奇异的发现,当他看着闭着眼,安安静静等待自己的邹仪的时候,他盘踞在心底的那口怨气突然烟消云散了。
他的心魔,他是知道的,他曾经无数次设想它会怎么消失,也有可能一辈子到死都在,但他绝对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突然间烟消云散了。
——就因为遇到一个人,于是在经历了暗无天日、心如刀绞、险些要了命的苦难后,还能发自肺腑的说一句:上天待我不薄啊。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一吻毕,两人都有些气喘,虽然嘴唇分开了,但又都舍不得分得太远,邹仪几乎是黏着他的唇,含含糊糊地问:“还走吗?”
青毓有了闲力,故意存了逗弄他的心思,微笑道:“走。”
话音刚落就觉怀中的身体一僵。
他立马舍不得了,准备说实话,却觉腰间一痛,不受控制咚的一声摔到了地上,疼得他呲牙咧嘴。
邹仪还抬着那只踹他的脚,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滚。”
青毓连忙爬起来,死皮赖脸的将人箍在怀里,伸手解了束缚邹仪双手的布条,把吻在手腕处落了个遍,缠绵黏糊的邹仪都受不了,这才停下啄吻,将被子一掀搂着人睡觉。
说是睡觉,一晚上两人都没睡着。
邹仪翻来覆去,青毓虽闭着眼呼吸绵长,可邹仪用眼角余光瞅着他,莫名的就是知道他睡不着。
待天将亮的时候才算有了些许困意,半睁半闭的睡了会儿,天全亮了楼下的吆喝迎客声也逐渐响起来,被搅得无奈只能下床。
两人并东山和邹腊肠都下了楼用早饭,东山昨夜听到了些动静,但不好插嘴,便一心一意的喂邹腊肠,给它备了碗热腾腾的肉粥。
邹腊肠将粥碗舔了个底朝天,然后便屁颠屁颠跑去舔邹仪的手,将他手舔得一阵黏糊,待邹仪伸手要去摸它的时候,它却呲溜一下逃了,颇有欲拒还迎之风。
东山眼酸地道:“我日日好吃好喝供着它,这个小畜生却是一点儿都不将我放在心上。”
青毓眼疾手快捉住了这只油光水滑的小畜生,将邹仪被舔的黏糊的手在它皮毛上蹭了蹭:“你以为它来做甚么?不过是要个擦嘴的地方罢了,它不蹭你,就是优待。”
邹腊肠虽然迫于- yín -威不敢咬人,但瞪着炯炯有神的大眼,喉咙“呜呜”有声,显然是把青毓作为不共戴天的死敌,邹仪瞧不过眼,抽回了手,用帕子擦了,拨了一小碟腊肠给它:“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和只狗都要计较。”
青毓笑了一声,正待反驳,却听门口一阵脚步声,在众人轻快的步子里格外明显,他皱眉往门口看去,就见蒋钰走了进来。
她面色发白,眼底浮肿,眼中带血,显然是没休息好。发髻有些乱,衣裳也有些皱,看上去好像平白老了几岁。人的青春年华真是脆弱得很。
她来到邹仪他们这桌,也不说话,径直坐下,青毓心有愧疚,便亲自动手给她盛了碗白粥,她低声谢过。
东山和邹腊肠都敏锐的嗅出气氛的沉闷,都缩着脑袋喝粥不说话,东山对着光亮粥碗照自己的圆脸,就听邹大夫开了口:“蒋小姐,重刑犯允许探监么?”
蒋钰愣了愣:“甚么?”
邹仪低下头去:“六日后便是行刑之时,兰姑娘对我有厚恩,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看她。”
蒋钰咬着嘴唇,直把嘴唇咬出个深深牙印,这才小声道:“我试试。”
第二日便有了结果,可以探监。
蒋钰一大早来告诉他们这个消息,探监时间却在午时,三人忙着收拾些爽口小菜,想叫她在走前吃顿好的。
蒋钰看着三人忙碌,心里头一阵一阵的难过,终究还是开了口:“别了,她不吃的。”
邹仪一愣,朝她看去,她深深的埋下头:“她吃不下甚么,你们拿去了也是糟蹋。”
邹仪顿了一顿,温和道:“这么多菜,她或许总会捡几筷子,这便是赚了;即便她一口不吃,也能让她知道有人挂念着她,这是我们的心意,同吃不吃无关。”
蒋钰见他说到这份上便不再说,只沉默的注视着几人前前后后忙碌身影。
将近午时的时候,青毓和东山各提一个五层的大食盒,随着蒋钰往里走。
之前蒋钰说的话,东山是听见了的,可他虽然听见,却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在心尖上掠了一掠,并不当真。
他想:“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能在一夜间白了头发呢,又不是话本上的故事,即便是见多识广的邹大夫也没有见过。”
他一面走,一面想:“马上就能见着她了。”他一想到能见到兰娘,心里就泛起一阵紧张的甜蜜,然而紧接着,她即将死去的事实又让他热泪盈眶。
他这么边走边想,竟不知路途长短,倏忽间便到了,狱卒客客气气对蒋钰说了甚么便悄声离开,蒋钰率先推开门,只听吱呀一声,东山定了定神,猝不及防的和兰娘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怔了怔,握着食盒的手突然剧烈抖动起来,像肉的海浪一样抖动起来,刚开始只是小幅度的抖动,然后越抖越大,越抖越大,像涨潮的海水浪扑到了最高点——他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兰娘的头发,白了大半,偶有黑发夹杂其中,正是个知天命的年纪该有的模样。
她的面孔迅速的衰老下去,两颊深深凹陷,以至于颧骨深深的鼓出,浑浊的眼珠也鼓出,正是老态龙钟像口痰似的黄色。
她脸上没有多添一份皱纹,可却偏偏叫人觉得她已经老了。老得马上就要死了。
蒋钰接过了东山的食盒,将那食盒打开,细致的一层层摆好,柔声细语的蹲到她身边,问她:“兰娘,吃饭吗?”
兰娘不说话。
蒋钰见怪不怪,径自挑了一筷子菜,送到她嘴边,轻轻一捏她下颚,毫无阻碍的便张开了,兰娘囫囵嚼了几下就咽下去。
蒋钰见她吃完,又挑了一筷子,她倒是很细心,每喂一口都是不同的菜色,加上青毓手中的食盒,便是每菜喂一口也能喂个半饱,蒋钰见差不多了便收拾了食盒,叫他们放到外头去。
邹仪和青毓都直直的杵在那儿,不出声,一时间牢房内只有东山嚎啕的哭声。
蒋钰对兰娘说:“邹大夫和青毓大师、东山大师都来看你了,你要不要同他们说说话?”
兰娘眨了眨眼睛。
蒋钰看着她浑黄的眼珠,好像金鱼般鼓起,那眼睛一直都在看向一个地方,穿过了栏杆,穿过了泥墙,穿过了山石,一直飞到英娘小小的坟堆上。
她都舍不得眨眼,非得眼睛又痒又疼无可奈何不得不眨的时候,才轻轻眨那么一小下。
蒋钰突然间就觉得很委屈。
她一直觉得委屈,这委屈从哪里来,是为谁受的,她不得而知,但她一直熬着熬着,可偏偏今天有旁人在场,她就像个憋着眼泪终于得见大人的孩子,那委屈成倍的涨了上来。
她一脚踹翻了食盒。
然后她迅速的蹲下身,使劲的摇着兰娘的身体:“英娘已经死了!死了!你明白吗,她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无论你做甚么她都回不来了!就算你死了她也回不来了你明白吗!”蒋钰突然膝盖一软跪了下去,“算我求你了……你和我说句话吧。”
神游在外的兰娘听到了蒋钰热切的期盼,张了张嘴,发出了沙哑的声音,好像两片生锈刀片在用力摩擦。
“甚么?!”蒋钰几乎是激动到颤抖的凑到她的嘴边,听她一字一顿,生涩用力地说:“小钰,让我安心的死吧。”
蒋钰那瞬间呆若木鸡,然后紧接着,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内腑被一双大手紧紧捏在一起,像面团似的反复揉搓,她哆哆嗦嗦地说:“不!我不许!我绝对不允许!你站起来,我带你走,我们逃出去,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去?你要是想英娘,我带你去看她,我们可以搭间屋子在她身边,日日夜夜守着她——”
兰娘伸出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蒋钰就像是被掐住了喉咙,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小钰,”兰娘咳嗽两声,将喉管里的灰尘给咳干净了才继续道,“我问你,外头对我这件事是不是议论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