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仙养成手札(34)
额头上的伤不算什么,也就是被砸到的那一瞬间觉得有些疼,之后就没什么感觉了。不过,御用砚台不愧是御用的,果然实诚得很,砸人都特别疼。
他动了动手指,触碰了一下自己红肿着的嘴唇,想着顾止袁刚刚是如何蹂躏它,心里头不免有些悸动。悸动之后却是一股子难受涌上心头,越发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不管是对沈苑还是对顾止袁,他做到了极致,极致地坏。
其实,转念一想,却又觉得生死也不过如此。他从前不知道是为何而生,后来觉得是为了复国而生,再后来觉得是为了遇见顾止袁而生,现如今想想其实也就是为了日后一死而生。
谁不是生而为死?
宋楠楚扯了一个笑,难看至极,却无人看到,倒也挽回了一些颜面。
月满星稀的夜晚在这个春日里头很少见到,顾止袁拿着剑在御书房前挥舞,一套顾氏剑法倒是舞得像模像样。虽说已经好久不曾舞剑,但一招一式却没有忘记,每一招都使得苍劲有力。
郑公公在一旁瞧着有些难过,手里头端着茶,一冷了就命人去换一杯,时间长了又命人拿了外衣来,时刻要给顾止袁披上。
顾止袁从未想到,自己还会有这么一天,即便心里头乱成麻手里的剑法还这么顺畅。他那严厉得父亲若还在世,怕也是要夸一夸他的。
一套剑法耍完,顾止袁利落收剑,他走至郑公公身边拿了热茶喝了一口,不曾想水没喝下去连着血也吐了出来。
“陛下!”
叮铃哐啷的声音一顿慌乱,宫女太监手忙脚乱的,脸上都是惊恐的表情。
万太医再一次被急急忙忙宣到皇帝寝殿去,这一次已经不是一路小跑而是一路被抬着狂奔去的。他心下捉摸着,看这速度,这是一次比一次的严重了。
进了门把了脉,恩,没猜错。
“怒急攻心……”万太医耷拉着自己沉重的眼皮,手里不紧不慢地施针,“陛下的毒怕是挨不过去了。要老臣说,当初何不换了那血,即便不能长长久久却也能拖一段时日。如今倒好,十年之期未到您便……”
顾止袁连皱眉都吃力得很:“生死由命成败在天,朕如今活不久了自然也赢不了了……何苦……”
他说话断断续续不清不楚的,旁的人猜不透,一向活得如同世外高人的万太医更不明白。在万太医眼里,人只分想活的和不想活得,恰巧这位属于不想活的。
“老臣不懂。”万太医收针,拎着自个儿的医箱往外头走,“老臣只知道,陛下快些准备好后事罢。”语罢,便走人,连药都不曾开一服。
郑公公想追上去问问,却被顾止袁拦住。
“莫追了小郑子,朕的身体朕心里明白。”顾止袁抿了抿干燥的唇,扯了个惨淡的笑,“替朕把沈苑喊来。”
这是要交代后事了,郑公公垂着头往后退,直到退出了屋子。到了这样的关头,他反倒不如平常那般慌里慌张寻思着寻思那的了,一心只想着如何完成顾止袁所要求的每一件事。
子夜的时辰,刚睡了两个时辰的连清自发清醒了过来。外头熙熙囔囔的,似乎是有人半夜被召唤进了顾止袁的寝殿。
她穿着的是贴身的纱衣,轻飘飘的薄得很,风一吹浑身上下全是鸡皮疙瘩。
“秀儿?”连清喊了一声,后又想起,她睡前遣了所有人不让人守夜,这个时候是唤不到人来的。叹了一口气,她自个儿起了床去关窗。
等走到窗子前头的时候忽然又不想关了,来来回回了几次,最终还是关上了窗户。
她忽然想起前个日子里头顾止袁送她的那颗夜明珠,夜半寂寥,此时拿出来把玩把玩却也可以消遣消遣时光。
兴致来了,谁也挡不住。连清当真去翻箱倒柜地查找那颗夜明珠了。柜子的门一打开,柜子里偷亮幽幽的,想来顾止袁当真是送了她不少夜明珠的。
说是她喜欢,不过也只是因为顾止袁送她的第一件物事是夜明珠而已。对,仅此而已。她喜欢什么?不是夜明珠也不是什么珠钗,她喜欢的从来都是顾止袁,其他统统都入不了眼。
可惜了,她最爱的人却晃晃以为她最爱的是旁的东西,当真有些……好笑。
忍不住她笑了出来,眼角渗出了泪,眼泪划过脸颊两侧,带着些微的凉意从脸上的皮肤一点点渗进骨髓里头,然后一路凉到心尖尖上头。
寻了许久她才寻到那颗最大的夜明珠,不愧是最大的夜明珠,发出的光也是最亮的。
她双手抱着夜明珠准备起身,不曾想撞到了一旁的柜子,柜子上的花瓶摇摇晃晃,最终还是落在了地上。
花瓶碎了一地,弹开的瓷片割破连清裸露在外的脚踝,鲜血直流。
连清皱了一下眉头,想着的却是为什么如此大的动静却召唤不来人?感情是一个花瓶的声音太小了,需要两个花瓶,或许,需要三个或者更多的花瓶……
这是一个极端的念头,连清觉得自己就算是成了母仪天下的人了也不能如此浪费。恩,太奢侈了,居然摔花瓶!
她蹲下身,想去捡碎瓷片,一个没注意,瓷片割伤了她的手指。细微的刺痛算不了什么,但她似乎觉得有些上瘾。她将夜明珠抱在怀里,腾出一只手去抓地上的碎瓷片。瓷片割破了她的指尖与指腹,紧接着割破了掌心。再然后,瓷片顺势割破了左手手腕。
鲜血四溢,一时之间连清整个人躺倒在了血泊之中。
连清紧紧抱着夜明珠,眼睛慢慢闭了起来。珠子的绿色光映衬着细长微软的眼睫,显得万分诡异。
她的一生终将了解,从前她以为会是与顾止袁白头到老,没想到竟是自尽了此残生。
沈苑被传召的时候已经入睡,人还迷糊着就已经上了马车进了皇宫,被人推嚷着进了顾止袁的寝殿里头。
见到虚弱不堪的顾止袁的时候沈苑打了个寒颤,人也清醒了许多。
“陛下?”沈苑向前走了几步,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顾止袁呼吸沉重,但还算好,呼气吸气都很均匀:“睡了吧?”
聊家常一般,这是顾止袁从前最喜欢和他说的话。
“恩。”沈苑点点头,揉了一下还有些沉重的眼皮,让自己清醒了几分,“不过已经醒了。”
“醒了?倒也快。”顾止袁点点头,然后头微微侧了去看郑公公,“你们都退下吧,朕有话想同沈将军说说。”
郑公公多掌了一盏灯,房间里亮堂了许多:“老奴知道了。”说着领着人一路退了出去,贴心的把门关严实了。
沈苑自己也没什么把握,不知道顾止袁到底想说些什么,但瞅瞅顾止袁的脸色,心里思忖着估摸也是重要的事儿。
“你,可还想着宋少傅?”顾止袁开口就直奔主题,不想绕什么弯子。
“……”沈苑脸色白了几分,想着这也是明面上的事儿了,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那样反倒恶心人,“是。”
顾止袁忽然笑了,脸上的颜色终于红润了一些:“你可真实诚。”如此的言辞,他是怎么都不敢承认的。
“那么,你是要一直护着他?”顾止袁抿抿唇,觉得万分干燥,“即便那人想尽办法威胁朕将你贬谪到边疆?”
沈苑瞳孔闪了闪,想起了昨日的对话,算是明白了几分:“是。”
“即便……他是李歌景?”
“什……”沈苑这下子淡定不起来了。
“朕说,即便宋楠楚就是那前朝储君李歌景,你也依旧要维护至死?”顾止袁挑眉,笑得比平日里头都要猖狂……
君臣守望难生死 第七十四章:山河永寂,春秋大梦(1)
顾止袁的话带着试探也带着挑衅,沈苑再笨却也听得出来。这是他们第一次为了宋楠楚交锋,沈苑觉得在某些方面上,他落了下风。
他不敢,如果宋楠楚是李歌景,那么一切都将打散,就像顾止袁一样,他们两个人都不敢。
懦夫,两个人都是。
“陛下,臣向来不懂得这些朝政之事……”沈苑抬头,微笑,带着一丝从容,“臣只知道守江山。”
这其实就是一句死话,两个人心知肚明,知道对方不敢如何再明了地去保护身份即将曝光的顾止袁。
不日,沈苑便收到了诏书,遣他去了边疆。易老将军尸骨未寒,他却要踏上征战之路。
这是易将军想要看到的,沈苑觉得兴许他这一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易将军喜欢的事情,可惜易老将军看不到了。
临走时,宋楠楚顶着风来送行。
易老将军的老管家远远就看到了宋楠楚,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的去看一个人。不得不说,这位宋少傅委实长得标志,从眉眼到鼻梁到唇角,无一不精致。再看这位大人走路的模样,自带一股气质。
老管家想了又想,兴许这样的人就是吸引人吧。
“文覃,你可走好。”宋楠楚带着浅笑,声音倒是第一次如此铿锵有力。
“能得到宋先生一句祝福,此行也算是安康的了。”沈苑抿唇笑,眸子里头盛了温柔。
这么些许时日了,他总算是再次见到这个人了。
“呵,这么些年你倒是越发会说话了。”宋楠楚想伸手拍拍沈苑的肩膀,但左右想了想觉得不大合适终究是僵在了原地没有动弹。
沈苑摇摇头,他倒是丝毫不在乎周围的目光,径直看着宋楠楚:“也没有。”他穿着的铠甲很重,举手的时候还会有‘咔咔’的声音。他把手放到宋楠楚的耳鬓,摸着宋楠楚的鬓角,“宋先生,千算万算,烦请您算算自己,保着自己。文覃今后也不在了,没人护得你周全了,万事千万小心了些。”
这些话他说得极小声,只够两人听。
“从前没你护着,我左逃右跑的不还是过活了过来?怎么你如今反倒不放心了?”宋楠楚自然是知道沈苑说得是什么事,但那些事本身就是他不愿提起的,如今乍一被提起不自觉地就开始模糊话题。
此般小心思在沈苑面前完全不堪一击:“宋先生,我……”他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那些话吞到了肚子里,“也罢,此一别,估计是终生永别了,再多的话……”
“不会是终生的,你的话回来同我说。”宋楠楚打断沈苑的话,“你要活着回来,那个时候我再同你说一说我不曾说的……”
“好。”
这句‘好’说得轻巧,风沙扬起,谁也没有等到谁。一个死在了断头台上一个死在了沙场里头,这些曾经苦涩得过往成了百姓饭后茶点的笑料,笑一笑悲一悲,也就过去了。
沈苑看着站在屏障里头的两个人,心里苦涩得很,这般苦涩到了嘴边却转化成了笑,苦笑。
“他们在里头做什么?”莲愫伸手拍了拍那屏障,手一碰到和被天雷击中的感觉差不多,麻得很。
“魇香是该起一些作用的。”江君涸冷笑,他从前被衡景看不惯如今他看不惯倾洹,两个人自始至终争锋相对。
于是,倾洹越想隐瞒的事情他越想揭发出来,似乎从中他就能获得什么快感一般。
莲愫觉得头疼,事情开始往复杂的方面发展,她越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局外人。
也许她的直觉没有错,这一场盛世与谁都有关系却又与谁都没有关系,这场盛世从始至终只属于宋洵和倾洹。
屏障外头的人说的话屏障里头的两个人也听不见,两人互相观望着,最后却是宋洵败下阵来。
他摸了摸自己垂到胸前的发丝,勾了勾唇角:“岁月隆起了,陛下却不曾和臣看这浮华乱世,这话,有些伤人。”
“你……想起了多少?”倾洹的手有一些颤抖,说话的时候却异常平静。
“倾洹,为何莲愫的记忆在慢慢变淡?为何我的记忆在慢慢消失?为何我会出现在九重天?为何我偏偏被送到了你的宫中?为何你我相貌三世不变而莲愫却三世不同样?”宋洵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这些他有些很早就想知道,有些是刚刚发现。
倾洹看着他,不说话。
这个习惯倒是没变,一旦不想说实话要么就转移话题要么就不说话,弄得双方尴尬。
“算了。”宋洵苦笑摇头,向前走了几步,带着希冀的眼神,“你不回答也无所谓,我只想知道,当年的那个问题你现在会不会换一个回答。”
倾洹抿唇:“什么问题?”
“我当着欢喜你,如何?”这是第三世时作为徒弟的他对作为师傅的倾洹的第一次告白,那个时候得到的回答是‘斩情丝,断妄念’。
这样的回答多伤人肺腑?曾经幻想着的‘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的情怀在那一刻断裂破碎得很彻底。
宋洵看着倾洹的眼神让他很无奈。他伸手一把拉过宋洵,将下巴搁在宋洵的头顶:“我同旁的人有姻缘。”
“莲愫?”
“旁的人。”倾洹手收紧了几分,“那人……不可说。”
一个不可说的人就这样生生揪断了宋洵满腔的情丝,让宋洵跌入万丈深渊。
“不过,我想了想,既然都把你弄到这九重天弄到我的身边了,那何不同你一块儿?”倾洹吻了吻宋洵的头顶,极尽温柔,“四海八荒,咱们一道儿去看看吧。”
刚跌入万丈深渊的宋洵忽然发现那万丈深渊下竟是别有洞天,激动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你……当真?”宋洵实在没想到,他追了几世的人如今即将落到自己的手中,仿若烫手山芋,又想吃又不敢拿着。
倾洹抿了抿唇角,从来没觉得宋洵是如此的矫揉造作:“当真。”
这样的一句承诺他等了很久,久到忽然觉得如此轻易就到手的东西似乎有诈。但,有诈又如何?他从前不是没做过糊涂事,大不了今后再糊涂一些。图一个情人在手有那么难吗?
外面莲愫还没醒悟过来就看着这两个人相拥在一起,顿时脸都白了。第三世的时候她就觉得两个人暧昧不清,甚至亲眼看到了宋洵私下里对陆禾笙的骚扰。虽说那是历劫并不是真的,但如今一细想,当真是令她呕吐万分。
恶心!
莲愫捏了捏手,周身带着杀气冲了出去。
事情忽然有了转变,江君涸整个人蒙圈了,这样的发展可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难道……他皱眉,难道是宋洵的记忆并没有回来?
按道理这是不该的,魇香有着强大的魔力,就算喝了忘川水也照样能把你的记忆给找回,当然找回的记忆越深刻那点香的人受到的代价就越大,有的甚至会魂飞魄散。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这魇香是万万不能点的。
他让沈苑点这个魇香也不是说是害了沈苑,沈苑本身就活不久了,浑身的鬼气在一点点四散。让沈苑点这魇香,虽说有害,但他的鬼气反而能挡掉一点反弹伤害,是最佳选择。
不曾想,这魇香终究没起到作用。
江君涸‘切’了一声,只当倾洹运道好,也不怪罪谁。
这样的结局不好也不坏,沈苑是如此觉着的。那两个人看着就该在一起,而他本就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忽然,沈苑周身鬼气暴涨,漆黑的气四处乱撞着。
结界里头的宋洵看见了,本还处在温情之中心头猛地一跳,拍了拍倾洹:“快把结界撤掉,沈苑有异样。”
倾洹收了结界,随手施了一个结界把沈苑包裹起来,让四处乱撞的鬼气不再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