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如(12)
谁知道赌了不止一把,是一把又一把,很快吸引了附近不少村民来围观。有农妇指指点点,白云天虽然听不懂,心想肯定是说“这人出老千”一类的话,他出牌的速度慢了下来,偶尔输一两把,但还是没能扭转战局,过不多久,看客围了一层又一层,彻底不让他走了。
白云天心生退意,举起两手道:“对不起,我赢的东西和钱,我都不要了,让我走,行吗?”
输钱的农夫不依不饶,说着什么,可是口音太重,白云天听不明白,但知道无非就是“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那套,农民的另一面就是强盗,白云天懂得很。
秀才遇上兵,眼见纠缠个不休,路上却开来几辆车,这吸引了村民注意。开到他们面前时,车队放慢了速度。几秒后,为首那辆车摇下窗户,里面那人伸出脑袋,惊讶道:“白少爷,您怎么跟这儿呆着呢?”
白云天颇为震惊,心想这样也能遇见熟人,定睛一看,原来是著名贩子成毅东。他对这人感情复杂,可以说是一种互相欣赏却又带有敌意的关系,不止是因为对方看上了齐胜仙,更多的是一种存于血脉里的斗争欲。
白云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农妇骂骂咧咧的声音响彻天地。一时间,田间小路上,所有人都转头望向村庄,从村庄到田里的路上,一个农妇手指指天,脚下狂奔,追着前边一个人疯狂辱骂。仔细一看,被追那人也不是别人,正是齐胜仙,他气喘吁吁,手里攥着一条裤子,双臂大幅度甩动,踏着大步跑在前面。
第17章
到了路上,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齐胜仙被拦下来,无处可逃。他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挨骂,那个农妇指着他脑袋狂骂,大概就是骂小偷那一套,一边骂着一边扯齐胜仙手里裤子, 齐胜仙虽然挨骂,但顾忌着不在自个儿地盘,曾经骂街的气焰全无,不敢还嘴,脖子缩得像个小母鸡,手倒是把裤子攥得很紧,那场景一时令人捧腹。
如此这般,三行人撞到了一起,还是成毅东下车摆平了一切。他笑面迎人,赔付了裤子钱,拿了村民要求的“出千精神损失费”,大出血一笔,这才把白云天齐胜仙二人完完整整请回车上。
跟白云天坐进后座,齐胜仙为表感谢,特地发言:“成哥,我还以为就我们伙计爱往穷乡僻壤扎,您怎么也跑这儿来了?”
成毅东坐在副驾驶,转身说道:“朋友邀请,叫我过来看看地,要是看中的话就在这儿开点铺子。”
做生意的事,齐胜仙不懂,还是白云天说:“嗨,这儿有什么可开的,鸟不拉屎的地方。”他才刚在赌桌上大杀四方,如今心潮未平,面带笑意,语气格外活泼。
成毅东笑道:“白小二爷今儿心情不错啊——当然不是开别的,来之前都调查过了,这儿人爱赌,打算开两个赌馆。”话音未落,白云天和他都笑,浸淫得久,知道干什么才赚钱,特别是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尤为适合在法律边缘不断试探,开辟赚黑心钱的道路。
成毅东问:“我还没来得及问呢,您二位怎么成这样了?”
白云天“嗨”一声,一拍大腿,转头看窗;齐胜仙有些难堪:“您可别问啦,收货路上被人点了,雷子半夜敲门抓人,我跟少爷翻窗户跑出来的。”
成毅东忙摆手,朗声笑道:“不问啦不问啦!怎么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您二位跟我去乡下玩一圈儿?”
白云天哼笑一声,大有爷不找事但爷也不怕事儿的意思:“行啊,您带路吧。”
司机驱车将他们带到一处乡下野居,一排联房枕水而建,是度假别墅雏形,在这个时候,成毅东这算是大手笔。上午白齐二人就住下了,下午随成毅东一起到水边钓鱼,钓鱼的都是些生意人,嘻嘻哈哈,抽烟打牌,去年赚够了昧良心钱,今年来到这里过春天。令白云天吃惊的是,这些人里竟然还有波子。
波子脸上还有些淡青色,是伤未全消,一见了他,也不发难,只是握着钓竿,幽幽道:“云天儿,好久不见,听说你到乡下收货,也是困难重重啊。”
齐胜仙不明就里:“是啊,您也关心着呢?”
波子只一句话,白云天心里转了一百八十个弯。他想,推他下水这也太小儿科了,不像是他哥的手笔,倒是比较像波子指使人干的事儿,便说:“本来是没什么,可要是有人作怪,这当然就千难万险了。”
波子怪笑一声,牵动嘴角伤口,又笑不出来,转身等鱼上钩去了。还是成毅东打个圆场,叫人又上了几竿,请大家一起坐下钓鱼。这种场景其实很令人煎熬,齐胜仙纵有一身功夫,却什么也不知道,没有用武之地,他侧首瞧着白云天,希望少爷告诉他为什么众人相处并不融洽;但白云天并不愿说,他面上还是兴奋难平,在外人看来他是一个留过洋的少爷,有赌瘾、有赌运,有遗少脾气,其实他把很多杂事都压在心里,不会告诉任何人。
此时他们在广西,坐在树荫下面,面前是一泓春天的江水,面前几杆钓竿并排摆开,一行人等了好久,可一条鱼也没有上钩。
到了晚上,他们二人回联房里的其中一座睡下。在卧室里,齐胜仙打好地铺,对床上人说:“少爷,您好睡吧,这儿谁也不会打扰了,没有雷子,也没有什么其他人。”
白云天侧身看他,看了半晌,说:“你别睡地上了。”
齐胜仙半跪在地,知道对方什么意思,又觉得不好,他比较保守,还想搞在家两口子,在外上下级那套。于是他说:“这儿不是六如斋,不好。”
白云天说:“什么六如斋六必居的,赶紧给我进来。”说着就掀开被子。两人僵持一阵,齐胜仙败下阵来,乖乖钻进床上。
平房外有不灭篝火,夜里不暗,白云天能清晰看见齐胜仙的样子。齐胜仙梳了个分头,头发蓬松,搭在两边,只露出一些额头,更显得脸颊清健,不生一点多余的肉。此时齐胜仙垂着眼睑,能见到耷拉眼边有粒小痣,他其实长得并不如何好看,有种市井的促狭感在,有时候嬉皮笑脸,观感不佳。但白云天见到他这颗小痣,就宛如见到他那些低头的样子:他吵架输给隔壁姑娘,他举着手在院墙下喂鸡,他在娱乐室困得点头,还要强撑……那些示弱的姿态,比百战百胜更动人心。
此时他们两人直挺挺躺在一个被窝里,连脚都没有一点交叉,快赶上中间摆上三碗水了。还是白云天挤了过去,牵齐胜仙的手,问道:“在九水龙宫的时候,你怎么这么快就来救我,也没有多想想?”
齐胜仙稀里糊涂:“嗨,哪儿有时间想啊,万一错过抢救时间了呢?”
白云天说:“你当时是什么心情?比如,有没有想过万一我淹死了怎么办?”
齐胜仙捏着他手,摸到绷带,想起白云天手扯钢绳的勇态,眼神一暗:“说没空想,其实也想了,当时我就想,要是少爷死了,我就会很后悔,特别特别后悔。”
白云天一下就被击倒了。他知道齐胜仙有功夫,但也知道齐胜仙会输,虽然会输,但齐胜仙愿意时刻保护他,这是狗一样的仁义,人难能达到的高度。白云天常从天桥下过,听过忠犬护主而死的传奇故事,他几乎流泪,因为在此之前,从未有人能以狗一样的真心对他。
“你仁义。”白云天幽幽赞道,双眼瞪着虚空,希望把眼泪憋回去。齐胜仙笑一下,这是老北京的恭维方式,您仁义,您客气,您怎么怎么,他早就习以为常,没有觉出其中真心。
“你仁义,我也要仁义,咱们是靠仁义走到一起的。”白云天说着这话,更像是自言自语,但手把齐胜仙的手攥得更紧,放在胸口。
第18章
两人面对面躺着,虽然到了时候,但也没什么睡意。过了一会儿,齐胜仙嘟囔道:“少爷,能不能别拽着我了……”
白云天原以为他是不舒服,仔细一看,面前这人是脸颊泛红,两眼发直,直犯迷糊,那股子书房的气息,墨和飞尘之味,扑扑又飘上来了。白云天知道他是来意了,不禁压低声音笑道:“怎么,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