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如(31)
齐胜仙说:“你甭管闲事儿,你能给他买什么,还不是买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穿上还像个学生吗?”
齐金明顶嘴:“凭什么不让买新衣服,我不想穿老头汗衫了,上面都是洞——”
齐胜仙冲他一扬筷子,但没打下来,从小到大,他从没打过齐金明。倒是齐金明,不识好歹,努着嘴巴,冲齐胜仙怒目而视。
成毅东说:“都别逼逼,我说买就买。”
吃完了饭,成毅东带齐金明去了商场,齐金明从小过得节俭,背心洗多了,上面有不少**。他正好又是爱虚荣爱面子的年纪,一见有人买单,一口气挑了不少衣服,全是他平时看中又买不起的款式。成毅东不说什么,任他挑选,他也知道,这些对于成毅东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齐金明挑了一件翻毛皮外套,几件T恤,一条牛仔裤,一双登山靴,正准备拿去柜台付钱,成毅东敲打他道:“你就不打算给你爸挑一件?”
齐金明说:“干嘛要我给他挑,你给他拿两件不就完了。”
成毅东:“你都不心疼你爸,我一个外人跟他有什么关系。”
齐金明心道奇了怪了:“他不是你的傍家儿吗?你不管,谁来——”
成毅东抬手给了他一耳光,“啪”的一声,清脆响亮,顿时整个商场的人都盯着他俩。
“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齐胜仙不是你的傍——”
“啪!”又挨了一耳光。齐金明气得发抖,眼里雾满泪水,他不敢环视,但知道周围的人虽不停下,但都盯着他看。
那之后齐金明回想,自己是挺混账的,他小时候有这个毛病,后来长大了,经历多了,才慢慢变好,但他已经没有机会向齐胜仙道歉。
当时他瞪着成毅东,成毅东也横眉立目,姓成的没他高,也不比他壮多少,可这人觑他一眼,他就不敢动手。齐金明猛然觉着,这世间就是有那么一种人,不动真刀真枪,就能让人屈服,这就是权力的本事。
这之后,齐金明知道了齐胜仙不是傍家儿,自己不是成毅东的儿子,也不再思考那些豪门恩怨。人的一生中,以少年时代的影响最为深远,以至于塑造人格,影响人生,从那以后,齐金明开始害怕权力,畏惧家主型的男人,再不愿去商场里买衣服,同时他进入高中,学习一塌糊涂,整天醉酒似的,前途无光。
东城认识齐金明的人很多,都知道东四十条那边有个姓齐的高中生,个子高,长得很飒,独来独往。丫才十六七的年纪,就老喝大酒,去迪厅跳舞过夜,人不学好,那就无怪乎气味不好闻。听说他还跟附中一男学生有勾兑,经常一起过夜,他的衣食住行都是那男学生包的,这叫什么,这叫老傍家儿生了个小傍家儿,从根上就歪了,那苗也正不了。
齐金明知道那些人说他什么,说他一个后进生,老去跟北大附中一男生鬼混,难不成还是让人家给补习,往后两人一起上北大清华?当然是图人家的钱,让人家买吃买喝,但白润麒让他甭在意。他跟白润麒老早就吃了禁果,白润麒心里自然也放不下他,打算着大学毕业就结婚。齐金明不在意这个,说你愿意结就结,不结也无所谓,只要以后给我爸养老,我怎么着都行。
但白润麒的妈受不了这个,总说齐金明生不了孩子,不能跟他好。白润麒就搪塞她,说往后找外边人生一个不就行了,反正一定要齐金明进家门。白润麒的妈便说,你不懂,你不懂,外人生的,那血脉就不一样了。
她很明白,白家之所以还能在琉璃厂混下去,那是白云天在国外操控,大家瞧他的面子,才给仙草堂一点生意做。白润麒这一辈算是废了,只要白云天还活着一日,生意就一日不会落到他的手上;等到白云天死了,家主的位置就会直接落到他的孙子身上,除非他的孙子就是白润麒的儿子,这样他们大房今后才能好过。可她每去提亲,齐胜仙就丢一张检验单到她脸上,说齐金明不能生育,能接受这个事实就行。她想,她费尽心机,千方百计,想为这个抱来的孩子挣一个地位,可到头来,白润麒也只能一辈子活在白云天这张大网之下,不得逃脱。
第43章
知道了齐金明长大后是如何光景的人,恐怕都以为他小时候是个惹祸的种,所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其实他还真不这样。
齐金明上高中时候不茬架,不揍人,跟谁都和和气气的,只是每天下午逃最后两节课,要跟白润麒出去压马路。白润麒向学校提了申请,说学校里气氛不好,打扰他学习,申请每天下午最后两节课不上,让他提早回家补课,学校准了;他对家则说学校安排尖子生补课,要到夜里才回来,家里也信了。其实他一直拿这个时间和齐金明出门厮混,到处去逛,后海、鼓楼、雍和宫……哪儿人多就去哪儿。在人如潮涌之处,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牵手,他们俩都长得显成熟,在天安门外面买个小黄帽戴着,就跟所有旅行的大学情侣别无二致。
有天齐金明在外面逛开心了,又跟白润麒去到酒吧跳舞,有人相劝,不由得喝了两口酒,他本来说不喝不喝,喝了回家要挨打,但还是吹了两瓶,等到该回家的时候,早已酒气熏人。胡同里黑灯瞎火,齐金明摸着墙走回去,他喝了酒脑子发蒙,屡次险些摔进沟里,心里估摸着差不多到地方了,看见院门关着就开始梆梆地敲。里面人急忙应门:“来了来了!催命呐!”门打开了,伸出一张胖脸,齐金明怼上一看,却发现是曹玉春。
“大姑?你怎么跑我家来了。”他扒着门框,摇来晃去道。
“我跑你家?是你跑我家!”曹玉春扭着他耳朵朝后拧,他“哎哟哎哟”,向后看见自己家门在对面。“好家伙,这喝了多少啊?十六七岁就不学好,你长大了要挨枪子儿啊,就跟你那爹——”
齐金明要是清醒,一定会追问他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挨枪子儿,可他现在大醉酩酊,实在清醒不了,因此也没关注曹玉春的话,而是背过了身,一摇二晃地进了自家院门。穿过院子,进了里屋,齐金明坐在地上脱了半天鞋,愣是没脱得下来。他坐在原地头昏脑涨,望着虚空,两眼发直。
齐胜仙就站在一旁,正在擦拭供桌上的灵牌,他看着这幕,并没说什么,只是把牌位放回原处,供上了香,再把齐金明弄回床上去。
齐金明早已长得比他高了,但齐胜仙扛起人来毫不费力,把齐金明扔到床上时,他好好端详了这孩子一番,个高,腿长,头发搭在额上,眉眼深浓,显得成熟。这些特点,像齐胜仙、像白云天、还像齐胜仙的父亲孛儿只斤——生孩子的好处就在这里,看他集自己所爱人们的特征于一身,便好像一生的爱得以记录成文——可惜并不是一个圆满的故事罢了。
齐金明瘫在床上,哼哼作响,像是醉得难受了,头发铺在床上。他留的是时下流行的长发,又是天生卷发,像个摇滚歌手,学校本来不让,但拿他没办法。齐胜仙叹口气,坐在床边,给他拢了拢头发,又问:“喝多了点——想吐吗?”
齐金明说不出话,只是摇头。齐胜仙又道:“酒品还挺好嘿,那就睡了吧。”
齐金明点点头,齐胜仙就抬手拧灭了灯,他靠在床头,轻轻拍小孩儿的背。拍了一会儿,黑暗当中,齐金明冒出一些哝哝的音,伸手把齐胜仙往下拉,是想他伴着一起睡。
齐胜仙喟叹一声,脱了外衣,钻进被里,伸手搂住齐金明,继续在他背上轻拍。而齐金明埋首到他颈间,轻轻浅浅地嗅,他自幼迷恋那种陈旧书房之味,好似阳光漫射,飞尘扑书,暖意盎然。
过不久,齐金明道:“爸,你真好闻。”
齐胜仙拍着他,不说什么,他不怪齐金明喝酒,其实有些事儿早接触些反倒更好,不然长大了憋坏了,更会追求荒唐。最好是少年时多经历几个爱人,看透一些,不要学他,总以为第一个就是永远。
翌日清晨,齐金明醒来,发现正是七点,立马起来穿衣戴帽,生怕晚了一点,班主任又让他上台表演金鸡独立去。全班人就他一个没给老师家送过礼物,齐胜仙说人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他在学校里不犯坏,就不会被老师处罚,所以没必要送礼。其实齐金明受了这老师不少针对,但他也从来没说,心觉没那个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