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在德令哈(5)
他声音本来就软,这下根本就像撒娇。奚山墨镜下的眼角细细长长地弯了弯,并不介意似的,却伸手拧了把池念的脸:“别学我。”
这个动作一击脱离,奚山下一秒又回到了正经开车的状态。GPS上显示盐湖只有不到五公里了,奚山打方向盘再次从国道没有护栏的缺口拐进茫茫戈壁滩。
只剩下池念,红着脸绷着嘴角,非要当做无事发生过。
一首歌放到了高潮,像世纪末迪斯科舞厅的音乐,让人哪怕坐着也忍不住随韵律摇晃身体。池念小幅度地点着头,完全从一个小时前困在戈壁滩的绝望里缓过神了,也许因为刚才和奚山的插科打诨找回了久违的活力。
很久没和同龄人接触,分手后才发现那段感情里他每天能看见、听见的人只有男友一个,社交圈极度缩小,大学期间居然连新朋友都没交到几个。
而他原本社交圈里的发小们、初中同学们,要么学得太投入,要么直接出国潇洒了,聚在一起的时间有限,每年见不到几次。
说起来奚山多大年纪了?
看着比他成熟一点可也没社会到哪儿去,眼神干净,却又不像没见过世面的学生,所以也许二十四五?
可是刚工作没两年能有闲心来玩吗……
暗自推测奚山的年岁时,车窗外,景色越来越开阔。
黄沙与蓝天的对比,风吹过千百年的雅丹地貌,山坡倾斜,池念,看了好几天从一开始的兴奋到审美疲劳。他百无聊赖,突然被地平线上隆起的一道水色吸引了注意,整个人情不自禁地坐直,微微张嘴“啊”了一声。
“看见了吗?”奚山也开始雀跃,“就是那个湖。”
连天的颜色。
像快要飞到白云上去了。
那是个湖!
水像膨胀起来,越远反而就越高,黄昏粉色的晚霞映不进湖水。越野车开下国道没过多久,池念打开窗,先闻到了一股潮湿的咸味。
高原的夜晚已经近了,风中有了寒意,但这股咸味却很像大海,短短地一扑面,让人忘了置身于氧气稀薄处。池念看后视镜,车轮胎滚过的两道辙被余晖照出层次丰满的明与暗,阴影里析出浅浅的蓝色光。
盐湖也是浅蓝色,像一块失落的宝石镶嵌在荒芜缺水的戈壁里。
等越野车停在湖边之后再去看,湖水就不显得高出地平线了,夕阳把它照成一面镜子,天上的云、黯淡着的星辰与黑色的山脊都成了镜中影。
解了锁,池念迫不及待地打开门跳下去。
几步小跑后踩着的土地不同于沙地和碎石子的触感,他低头一看,又被惊喜得“哇”地一句,回头看奚山:“都是盐吗?白色的!”
风的缘故说话声调不自禁变高,奚山也大声回他:“对吧!我不太清楚——”
池念踩了两下,蹲着去摸。
颗粒很粗,边缘的锋利弧度差点割伤了他的手指。池念摸了摸指尖留下的白色颗粒,辨认是不是盐最好的方法就是尝一尝……
可他刚抬起来手就停在了原处。
好傻啊。
池念想着,突然抱住脚踝闷在膝盖里笑了。
奚山弓起腰从后座找到一个很大的黑色相机包挎在身上,另只手提着个塑料袋走到他身边的一块石头上放好,腋下夹着另一个黑乎乎的匣子。
比起可以看出来的相机包,池念对另外两样东西更感兴趣,指了指:“这什么?”
“无人机。”奚山把盒子拆开给他看。
“航拍用的?”得到肯定回答,池念去摸塑料袋,捏到软软的东西,“这个呢?是不是吃的。”
奚山让他自己开。
塑料袋里面是用更小的食品袋包裹起的馕,一小个一小个地堆着,白色表皮上偶尔露出点金黄焦脆。放在平时这种池念是不吃的,何况这个已经放凉了,但他饿得不行,自己的压缩饼干更难以下咽。
池念拎着袋子两边提手抬起头看奚山,表情像只讨要零嘴的小狗:“我能吃吗?”
“吃啊。”奚山蹲着捣鼓无人机,“里面夹的是烤羊肉,凉了可能口感比刚做好的时候差一点,吃得惯就行。”
池念控制不住,咽了下口水。
“烤羊肉”三个字让他无法抗拒分泌唾液,味觉自行苏醒,从意识深处品咂出一股特有的焦香味——
撒了孜然和辣椒粉!脆的,劲道的!一口咬下去,油脂会在嘴里爆开!
而且是肉!
因为大部分积蓄去买了破车,他已经好几天没吃到肉了。
池念挑了一个大小适中的,拆开食品袋迫不及待咬了一口。他还尽量克制着自己不要吃得太夸张像个饿死鬼投胎,有了奚山的警告也没对“放凉了的”烤羊肉期待太高,可一口下去,还是差点感动得泪流满面。
又辣又香的味道,混杂软绵的馕,咬到被烤焦了的部分依然有记忆中的爽快。
天是由粉红到蓝色的渐变,夕阳即将沉入盐湖尽头的山坳,厚重云层缓慢地流动。风的气息,水的咸味,盐矿地踩在脚下带点水渍发出“嘎吱”声。
他就这么站在夕阳里,再咬了一口烤羊肉馕。
啊……太爽了……
池念感慨着,顾不上计较冷热,就矿泉水很快吃完一整个馕。奚山正在装无人机,余光瞥到池念吃得挺开心,说:“够了吗?没够你多吃点。”
“诶,你不吃吗?”池念看他。
奚山摇头:“你别管我,吃就完事了。”
池念顿时不太好意思:“不好吧……你买的……对了,在哪买的?贵不贵?”
奚山反问他:“贵的话你打算给我钱?”
池念:“啊?”
“我做的。”奚山严肃地开始掰手指计算,“昨天到格尔木,然后买了一只羊现杀,大半夜自己切羊肉、串铁签、烧木炭,还有和面烤饼子,弄到晚上三点多才睡。”
“……”
“所以你吃不饱就是对不起我的努力。”
池念:“不对,你在骗我,哪有这种的。”
“是吗?我在骗你吗?”
奚山没承认,但绷着的神情一下子崩盘,他嘴角弯弯地笑,墨镜挂在胸口把衣领扯下去一点露出锁骨,把无人机的镜头和SD卡一起装好。
摇杆操控着无人机原地升起悬在半空,池念凑过去看了会儿,还是没纠结出羊肉的来历,追问他:“说真的啊,你上哪儿弄的馕?”
“有个朋友开的店,我从今天开始进无人区拍东西要至少两天的干粮,老早就给他打好招呼了——不过烤羊肉的只有那几个,吃光就没了啊。”
池念得到了确切回答,点点头,又去看无人机操作台的小屏幕。
水天一色毫不夸张地呈现时,池念才真切感知到大自然的确天生鬼斧神工,并不能被人类左右。
他又望向远方。
浅蓝色的盐湖成了一面辽阔的镜子,云的光,太阳的光,山脊上被照出的褶皱,全都以另一种方式短暂封存。盐矿滩是一条白线,划出真实与虚幻的楚河汉界,山沉重地撑起天幕,来自远古洪荒时代的呼啸声透过偶尔的震颤传递到千年以后。
水面不时闪烁,金色银色的光仿佛星辰坠落进了湖水。涟漪荡开,把云与落日切割成蜿蜒的波浪。
池念仰起头,东边泛青的天空里,一轮上弦月正悬在山巅。
第5章 我们往哪儿去
不停找角度航拍的时候池念以为奚山就是个业余玩无人机的,行头乍一看普通得很,其实还挺讲究,处处都是细节,有点像池念认识的那圈玩无人机的打扮。
但奚山的航拍只持续了一会儿就结束了。
他注意到池念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摇杆,干脆把遥控器递过来:“要不要玩?”
“啊?”池念一愣,连忙摆手说,“我不会拍照的。”
“就玩玩嘛,反正内存管够。”奚山将无人机塞给他,没留下池念再拒绝的余地直接抬腿走向敞开的越野车后备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