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里他和陆珣被完全暴露,陆珣挡在他身前,推搡手持镜头的人,浑身冒着森然的怒气,镜头旋转晃动,在一片混乱中,从他紧绷的下颌坠落到他泛起青筋的手,暗示着一场暴行即将发生,最后在尖叫中彻底陷入黑暗。
事情发酵如此之快,陆荷阳没想到。
但情理之中的,海归教授、高等学府、师生、恋情、暴力,又恰恰都是最吸人眼球、最具爆点的要素,他们集中在这一个事件中,让它瞬间引爆舆论。
太多微信、短信和陌生电话涌进来,其中一些是关心,但更多的是谩骂,除了回复了王院长让他休假的信息,他重新关机,颓然坐回到椅子里。
陆珣将他的手机抽走,这一次,陆荷阳没再反对。
“对世界绝望不等于不吃牛排。媒体一向如此,别被他们影响情绪。”陆珣重新提起刀叉,“你是清白的,就不会有事。”
陆荷阳不说话,低头喝汤,机械式的,然后往嘴里塞牛排,上一块没嚼完又塞进下一块,直到呛得咳嗽,随之而来的是无声的干呕。
“喝点水……”陆珣连忙站起来端水。
陆荷阳用力推开他,朝洗手间跑去。
冲水声激烈且持续,没有要关掉的征兆。陆荷阳扶着洗手池的边缘,看着镜子里滴水的额发和通红的双眼,连鼻尖都是红的,口腔里泛着酸苦的气味,他不停地用冷水漱口,直到嘴唇泛白,变得冰冷。
“清白”这个词,可笑。
从和养父的关系,到偷窃,然后是和陆珣的怨憎纠缠,陆荷阳裂开嘴笑了一下,哪有清白可言呢。本来他以为已经过去了十年,等他功成名就地再回来,可以坦坦荡荡地重新开始生活,可现在又多了一项骚扰女学生的骂名,还害得陆珣也千夫所指。
大抵是他命不好。
十年前,在他父母的葬礼上,就有亲戚这样说过。
他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说他是亲生的,却养不熟,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说他命硬,离家十年,自己安然无恙,回来后就克死了爸妈。陆秉文夫妇,多好的人啊。他们感慨。对领养的没有血缘关系的陆珣都视如己出,养得高高壮壮,结果呢,没有好报。
他是没有流眼泪。可那又怎样?多可笑,他回到这个家不过才三年,他还没来得及记住陆秉文喜欢哪些茶叶,没吃够苏梅最拿手的椒麻鸡。
他自己的伤没好,石膏都没拆,更不明白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为什么那辆重型卡车的司机会醉酒上路;为什么车上的其他人都死了,只有自己还活着。
这件事因为被媒体报道,一度作为宣传父母之爱的典型甚嚣尘上,甚至有人挖出陆荷阳的被拐卖史,在葬礼上用闪光的镜头对准陆荷阳麻木无神的双眼,一遍又一遍悲悯地问他的感受、感想,那些饥渴的眼神似乎想劈开他的脑袋看一看,他到底有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悲恸,究竟能不能说出他们想要的答案。
直到一切归于尘土,喧嚣人群散去,他在楼下花园一处角落的长椅上灌酒。这是他第一次喝酒,准备了十瓶啤酒,想逼自己哭出来,却在干掉第一瓶的时候就醉得像个傻子。
记忆里那个夏夜好黑,闷得透不过气,酒瓶里丰沛的气体转移到他的身体里,在他的嗓子里涌动,血液里游走。他一条腿打了石膏站不稳,被什么人的鞋子绊了一下,忽然栽进对方的怀里,嗅到他身体上夜风侵染的燥热又暴烈的味道。
在昏暗的路灯下,他依稀辨认出陆珣晦暗不明的表情,下颌线绷直,眉心紧蹙。
陆荷阳对这种情绪的判断是,厌恶。
“你是在喝酒庆祝吗?”陆珣粗暴地将他从身上扯开,仿佛多接触一秒,皮肤都会溃烂,他也根本不在乎陆荷阳能否站得稳,又或是摔倒在地,“你很高兴?他们死了,你还活着。”
“对。”陆荷阳浑不在意地笑起来,提起一瓶递过去,抬手间带起沾染酒气的辛辣的风,“一起来吗?”
庆祝我们中间唯一的牵系断开。
庆祝以后我们各奔东西。
庆祝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
“狼心狗肺!”陆珣忍无可忍地痛斥。
他的生活被彻底毁去了,可陆荷阳还在事不关己地喝酒,懒洋洋地笑,亏他还专程下楼寻他,陆珣的眼神彻底冷下去。
他转身往楼上走。走出数十米,又忍不住回头。身后的那个人像是牵着他的线,他没办法忽视这种联系。
他看见陆荷阳蹲在地上,抱着膝盖,肩头耸动,灯火与树影温柔地掩藏他极力压抑的低声哭泣。飞蛾扑进灯罩,尘飞烟起。
“柠檬水。”
陆珣递过去,顺手将水龙头拧紧。
“谢谢。”陆荷阳接过来,沉默地喝着,酸甜的味道从口腔蔓延下去,刺激着味蕾和神经,胃里感觉好受了些。
“走吗?”陆珣顺势来揽他的肩膀,陆荷阳侧身躲开,抻了抻被水溅湿的衣袖,兀自朝外面走去。
在车上也一路无话。车窗掠过的暗影和斑斓里,陆荷阳像是变了一个人,陆珣始终没能撬开他的话匣子,他甚至抗拒他的接触。
直到进了楼道,陆荷阳掏出钥匙,叮铃的脆响才算是打破二人之间的死寂,缓解了片刻尴尬。
“等一下。”陆珣忽然压低声音,将陆荷阳掩到身后。
“怎么了?”
陆珣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他轻手轻脚拧开房门,里面黑黢黢的,悄无声息。
他打开手机的手电功能,走进去,家具的阴影变得气势森然,忽高忽低,随着光束的角度而错落变换,像是一只只潜伏的准备随时袭击的黑色秃鹫。
陆荷阳手心出汗,未知加剧了某种不安。
绊倒铁盒
对世界绝望不等于不吃牛排。——木心
第19章 偷光
陆珣将角落仔细照过一遍,柜门也拉开看了,这才打开灯,随手摁灭手机。
“没事,进来吧。”
“到底怎么回事?”陆荷阳皱眉走进来,环顾四周。
“门锁被动过。”
出门的时候,陆珣一般只上一圈锁,然后再把锁孔打回水平位置。
“可能不止。”陆荷阳踏过餐厅,站在书桌前,无措地看着被翻乱的照片、证件,墙上的日程表也七扭八歪。
他知道自己的真实信息肯定被泄露了,既然网友和媒体能找到他的手机号,自然也能找到他家的门牌号。这是有人替天行道来了?结果自己恰好不在家。
陆荷阳一时不知该愤怒最私密最安全的领域被侵占,还是该庆幸人没事,他揉着眉心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卸空了。
不过陆珣此时想的完全是另一件事。
“检查一下财物。”陆珣说,顺手将日程表扶正,把混乱的一一归位。
“没事。”陆荷阳苍白又尴尬地提起嘴角苦笑了一下,难掩沮丧,“电脑还在就行了,我也没什么现金在家里。”
“我这里不安全,你可以去外面住,最好离我远一点。”说完他走进卧室,反手将门砰地带上,留陆珣立在客厅里,好像他是唯一关心这幢房子的人。
陆珣看着紧闭的房门,将手边翻倒的相框拾起来,照片里陆荷阳赤着脚站在沙滩上,背后是一大片蔚蓝的海域,与透亮的天空连成一线。他笑得灿烂,没戴眼镜,眉眼的弧度毫无遮掩地曝晒在阳光下,海风扬起他的衣袂和乌发。
这张照片他曾见过。
七年前,除夕夜,他一个人留校过年。学校很人性化,为留校过年的学生准备了饺子,挂了大红的彩带和横幅,大家聚在一起吃年夜饭,看春节晚会。是也有热气腾腾的饭菜,一张张神采奕奕的脸,可到底不一样,和有苏梅、陆秉文和陆荷阳的时候,不一样。
他们是剑拔弩张,强行拼凑起来的一家人,却也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他们会和无数其他家庭一样俗套,贴窗花和福字,当他踩高的时候,陆荷阳会在下面扶着椅子的边缘,仰起不带笑的、冷淡的一张脸。陆秉文会说贴得太歪,嫌东嫌西、挑挑拣拣,而苏梅则在厨房张罗饭菜,在菜里的毛毛虫掉出来的时候发出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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