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承修的状况显然不好, 荀臻不想让这里闹出人命:“如果有胸闷胸痛和大汗,可能是心脏的问题……”
“让她说实话。”骆承修粗喘着打断,他像是根本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死死盯着妻子,嗓音低沉喑哑,“我要听实话。”
荀臻轻叹了口气。
他问骆承修:“这样会感觉好一点吗?”
骆承修打了个寒颤。
荀臻的话莫名其妙没头没尾,他本该听不懂,可他又分明知道对方在说什么,甚至从骨子里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着寒气。
他忽然抬起头,充血的眼睛盯住荀臻。
“始作俑者在这。”荀臻示意护士给骆夫人注射生理盐水,又看向骆承修,“可加害者在这儿啊,是分出个谁更罪大恶极、谁更不可饶恕,能让你们感觉好一点吗?”
有癔症人格障碍的人情绪波动会非常大,会高度以自我为中心,把大量的幻想当成现实,会极容易受到他人的语言行为暗示……所以荀臻故意把生理盐水说成是能让人说真话的药,骆夫人是真的可能会相信这件事。
但这个家的其他人,至少应该算是正常人,难道不是应该有最起码的思维逻辑和分辨力?
既然有这些能力,又为什么会相信那种谎话?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相信了那种谎话,难道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就真罪大恶极到了不可饶恕的地步吗?
“骆家主,我也有儿子,今年十岁。淘起气胡闹的时候,我甚至想过要把他的屁股揍开花。”
荀臻说:“可要是我儿子丢了三年,就算他是自己跑丢的,就算他真是因为任性……只要能把他找回来。”
“只要能找回来。”荀臻说,“就算他想拆房子,我也是帮他拆的。”
骆承修盯着他,呼吸粗重得像是随时能呛出血来。
他的喉咙艰难地动了半晌,却什么都说不出,只有胸口吃力起伏。
“骆家主。”荀臻还是忍不住问:“你们应该早就知道,骆夫人的情绪经常会不太稳定吧?”
这件事一点都不难推理——什么情况下,一个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孩子丢了,竟然是七岁的哥哥要负责?
只有一个答案,就是当时那个七岁的男孩,已经非常早熟稳重,稳重到叫所有人都下意识觉得放心。
因为那已经是个特别棒、特别可靠的小男子汉了,所以所有人都默认,应该是那个孩子照顾母亲和妹妹。
因为那个孩子懂事得早过了头,所以即使自己根本就还是该被照顾的年纪,也已经下意识让身边的所有人都觉得,应当由他去照顾别人。
那天是骆炽带着母亲和妹妹出门。
所以骆炽和妹妹丢了,才会要由骆炽来负责。
“您还是快去医院吧,我会从令夫人这里问出真相,告知给明家。”
荀臻说:“如果您想知道,等好一点再去明家问就是了。”
“还好……骆先生完全不是从你们家长大的。”
荀臻低下头,回身去整理药箱:“我妻子不让我和你们接触太多。她怕我和你们家打交道,也变成冷血的怪物了。”
骆承修像是被这句话当头重重砸了一棒。
他这次是真感觉到了喉咙里的血腥气,慢慢松开了妻子,摇晃着站起身,一步步朝外走。
骆橙被他盯住,他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狰狞可怖,总之骆橙的脸色白得像是见了鬼,惊慌失措地退了两步,忽然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楼下客厅的门重重响了一声,骆橙跌跌撞撞逃出了家门。
骆承修拦住了慌忙要去追人的管家:“她不是成年了吗?”
“是。”管家慌声说,“可——”
“让她走吧,她不是怕我们卖了她吗?”骆承修低声说,“你把她抓回来,她要恨你的。”
管家愣在原地。
骆承修按着胸口,一个人往外走。
……他在想骆枳被找回来的那天。
他正因为生意的问题焦头烂额,人也烦透了,忽然就听说当初丢的那个孩子被找了回来,还闹上了几家不大不小的新闻。
办公室外,有人不知道他在里面,开着烂到极点的玩笑:“骆家不行啊……一个孩子自己都能跑回来,骆家找了三年居然都没找到?这是找了还是没找啊?”
“说不定干脆就没找吧?也没见他们家人多在乎这事。”
“骆总不是挺厉害?谁能看得出来,儿子丢了、老婆疯了?”
“连亲儿子都看不住,看不住就算了,丢了竟然还找不回来,让儿子自己跑回来了。”
“啧啧,人不可貌相……”
……
他因为那些话怒不可遏,当场开除了那几个说闲话的人,却依然在心里种下了拔不净的毒草。
骆枳的存在本身,就是他失败的证明,是他没能做一个合格的父亲、没能保护好家庭的证明。
如果骆枳没有丢,他的一切,他的事业、他的家庭,全都会是完美的。
如果骆枳没有回来,人们谈起骆家,最多也只是唏嘘一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和一个本身就是受害者的家庭。
骆枳自己回了骆家,把一切都变成了别人口中满是嘲讽的笑话。
所以他只求眼不见心不烦。
……
他当然做到了。
他把骆枳远远扔到看不见的地方,从来都对那个儿子不闻不问。
骆钧是真的相信妻子的话,相信是骆枳带着妹妹走丢的。
骆钧在国外读书,就没见过几次亲弟弟,反而和收养的那个弟弟朝夕相处了三年,不自觉就有了亲疏远近……再加上这种说法,成见就更深。
听骆钧说,妻子甚至暗中换了骆枳的礼物,让骆钧一直以为礼物是简怀逸送的,让骆钧以为那个胞弟只会闯祸和添乱,终于彻底有了再难跨越的隔阂。
骆橙……骆橙大概也真的相信妻子的话,不然骆橙不会对骆枳理直气壮地那么坏。
也或许不需要,骆枳说过骆橙的脾气像母亲,他也见识过了。
不需知道这件事,只要倚仗着家人口中骆枳的“劣迹”,骆橙也可以对骆枳很坏。
……他呢?
他当然是相信了,不然这么多年,他不会一直拿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去压骆枳——他甚至是迫不及待地相信了这个说法。
所以怎么能指望他去分析,去查证?
他恨不得这些都是真的。
骆夫人或许有病,但他的病比骆夫人更重。
骆承修胸口压着的石头越来越沉,他拼命张开口呼吸,却不论怎么都吸不进去一点空气,人哆嗦着去摸楼梯的扶手。
他忽然听见自己的怒斥声。
骆承修有些茫然地转过头去,他看见自己站在不远处,正在训斥一只手被妻子用餐叉刺穿的骆枳。
他在质问骆枳,是不是永远不能像怀逸一样让他省心。
……他是疯了吗?
骆承修难以理解地用力摇头,他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他看着骆枳一字一句地对自己和骆钧说话。
骆枳说,不是他……
妻子忽然朝骆枳冲过去。
骆承修的心脏重重一跳,他想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他踉跄着扑过去,却没能拦住妻子的影子。
骆枳在他眼前被推下了二楼。
他脚下一软,重重摔倒在地上,人滚了几滚,胸口骤然爆发的绞痛终于吞没了他。
“父亲。”骆钧的声音对他说,“我们活该的。”
……
龚导演的纪录片,终于有了最合适的先导预告。
骆橙从地毯上醒过来。
她头疼得要命,有些昏沉坐起身,茫然看着没开灯的房间。
记忆断断续续回笼,她逐渐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她终于得知了母亲一直以来都在说谎,父亲被气得犯了病。
她完全吓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回过神时已经慌不择路地逃出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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