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吭声,安静地听许威继续说下去。
不论真假,哪怕十句假话里有一句是真的,能听到关于林远宜的消息,费薄林就不算白来。
“我们也随时劝呐,说你小老太太节省点体力,本来养病也不容易,还是那么严重的病,真把所有人骂走打走了,这大老远的,儿子也不在,谁照顾你呢?”许威摇了摇酒杯,“估计阿姨自个儿后头也想明白了,就不闹了,但她想儿子呀。”
他说到这儿终于扭头看向费薄林:“癌症么,最要紧的就是个心态,心态不好,什么治疗都白搭。薄林不在阿姨身边,阿姨挂念么,病就老不见起色,慢慢恶化下去了。”
孟煜若有所思地问:“阿姨那时候多少岁?”
“四十四五吧。”许威回答道。
孟煜笑了:“那你叫人家小老太太?你姑姑今年也三十好几了。”
“那能一样吗?我姑姑是谁啊。”许威瞥了费薄林一眼,“叫阿姨小老太太呀,是人当时状态确实被癌症折磨得不行了,四五十怎么了?最后那几个月脸上身上斑比八九十的老太太还多,整个人就是个皮包骨头,话都说不清楚。”
费薄林睫毛颤了颤,心里像是被刀剜了一口。
纵使知道绝症病人后期大多是一个模样,可事情落到自己母亲身上,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感觉仍旧不是当年他在网络上搜索相关讲述看那短短几行文字时能比的。
再放任许威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随口掰扯,两个小时也谈不到点子上。
费薄林问:“我妈提过我吗?”
“提过!提——过。”许威又拉长声音重复了一遍,“倒没说要你去看她,就总拉着我们问你在家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饭,钱够不够花。这鸡毛蒜皮的,我们哪能知道,就告诉她一切都好,让她放心治疗。”
如果有心,林远宜那些挂念的事他们随便捎个消息问问费薄林就能知道,奈何通讯那么发达的时代,那几年不管是许家还是费家,从费薄林跪在公司门口求人到他们答应把林远宜送去治疗,哪怕一直到最后林远宜病死,从头到尾没人要过费薄林的联系方式,只是打发一个助理问了费薄林一次林远宜的医院床号后就再无音讯。
就连林远宜被转移到国外的消息,都是费薄林周末放学后去到医院发现林远宜床位已空才被医护告知的。
至于中间那些手续,许家和费家如何解决的,费薄林一无所知。
费薄林没怪过任何人,毕竟自己和林远宜跟费家早已毫无关系,不管是他的生父还是许家的人,帮他都是情分,不是本分。
他又问:“我妈临死前有没有说什么?”
“这我不知道。”许威说,“她最后一场手术动完也一直呆在ICU没醒过,没多久就死了。至于之前——”
许威做出难为情的样子:“你没在那儿,你不清楚。这人要死前那几个月啊,身体连着屋子都是臭的,我实在是……实在是很少去了。”
费薄林一直放在身前的手终于在此刻握紧了。
永远修剪得齐整干净的指甲死死掐进掌心,听着许威用那样的语气和语言形容林远宜,他抿着唇角,心脏跳得厉害,连带着胃部翻滚,几乎快干呕出来。
许威还在絮叨:“薄林,理解我一下,你要是看到你妈那样,你也——”
“我不会。”费薄林维持着最后一点平静打断他。
许威看着他死守情绪防线的表情,翘了翘嘴角:“我还没说完呢。”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费薄林最后睨了许威一眼,一条腿跨出沙发起身,“不会和你一样。”
眼见他要离开,桌子另一端的孟煜撒开怀里抱着的男孩儿走过来,抓住费薄林的胳膊:“等一下。”
费薄林没心思再多说一句话,只是转头看向对方,示意孟煜有话快说。
孟煜舔了舔嘴唇:“那天在网吧,跟你一块的男孩儿,是你同学?”
费薄林蹙了蹙眉,没直接回答:“有事?”
孟煜笑了笑:“有联系方式吗?”
没等费薄林开口,他又说:“不给也没关系,我找别人也能拿到,只是觉得问你更方便点——”
一语未了,孟煜只觉眼前一花,一个结实的、积累了先前所有情绪的拳头落到他脸上。
随后孟煜被踹了一脚,耳边响起许威和邹琦跑来拉架的动静,但这会儿功夫费薄林已经给了他好几下了。
直到那边两个人过来把费薄林拉开,费薄林甩开了许威和邹琦,拉开门大步流星走出去。
孟煜想追,被许威拦住。
许威的声音随着包间门的关闭传到费薄林耳中越来越模糊:“算了算了,他就这臭脾气,跟他妈一样……”
-
费薄林下楼时脸色比天色还冷。
云顶的旋转楼梯又宽又长,每走一步脚下的感应灯就跟着明明灭灭,费薄林低眼看地,只觉得两层楼之间的楼梯无比讨厌,怎么都走不完。
门口的两行迎宾在他踏出大门时齐刷刷鞠躬道别,费薄林像阵风一样快步而出,迎面的寒气吹起他额前的头发,他走了几步,脚步忽然一顿。
费薄林转身,看向大门旁墙边的一个人影。
他轻声开口:“小伏。”
温伏原本靠在墙上,低着头,双手插在兜里,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眼睫低垂着,如果不是站立的姿势,会让人以为他睡着了。
听到费薄林的声音温伏抬起头,对着费薄林的位置眨了眨眼,似乎在辨认那是不是他等的人。
随即费薄林冲他招手,温伏这才从墙角冲似的撞进费薄林怀里。
天上下着小雪,温伏一路飞快地跑过来,雪粒子三三两两落在他发间,停在费薄林身前时发梢便湿润了。
费薄林眉眼间暂时云消雨霁,含笑拍去温伏头发上尚未融化的雪花,又摸了摸温伏的眉毛,问:“怎么跟到这儿来了?”
先前许威打电话到家里时两个人在厨房都听到了云顶这个地方,温伏知道费薄林在这儿不奇怪,只是现在很晚了,没有公交,今晚除夕也不好打车,也不知温伏是怎么来的,又来了多久。
温伏把脸从围巾里扬起来,又用下巴把围巾压下去:“饭吃完了,你没回来。”
费薄林说:“在家等我就好了。”
温伏说:“不想等。”
“你在这儿也是等。”
“这儿离你近。”
费薄林放在温伏发丝间的指尖微微一动,他凝目看着温伏被冻红的鼻尖,再次伸手摸了一把温伏被冷风吹得冰凉的眼睛和额头。
“薄哥,”温伏歪头看他,“你在想什么?”
费薄林把温伏的围巾拉起来,又用温热的掌心握住温伏的耳朵,低声道:“我在想……有个人不择手段地故意惹恼和激怒你,你清楚他的想法,知道他不达目的不会罢休,所以顺着这么做了,可是他的目的……是什么?”
许威好逸恶劳,享受至上,无缘无故绝不会跑来戎州这个小城市,更不会三番五次以林远宜为借口接触费薄林就只是为了骚扰——许威是闲,但没闲到这个地步。从他出现在戎州和遇见费薄林开始,处处都透露着刻意。
费薄林想不通今时今日的自己还有什么值得许威来试探和窃取的。
温伏听不懂费薄林的话,只是眼珠子转悠地看着他。
费薄林牵起温伏的手原路折返回了云顶二楼。
但没去包厢,而是去了卫生间。
他带着温伏走进男卫生间的最后一个隔间,隔间逼仄,两个人半是被迫半是自愿地拥抱在一块儿,静静等待着。
费薄林低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温伏便不说话,把脑袋顺势靠在费薄林肩上,闭上眼睛假寐。
小猫不懂。
但小猫睡觉。
费薄林习惯性地从温伏身后抬起手放在温伏后脑勺,像往常陪他睡觉那样用四指轻轻点着温伏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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