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38)
柳息风也不执着,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揽住李惊浊的肩,让李惊浊枕在他手臂上,便睡了。
李惊浊枕着柳息风的手臂,却睡不着了。他好像反射慢过了头,一整晚都没有反应过来。现在闭着眼,静静感受着柳息风的身体,他才发觉今晚有点美妙到不真实。一切进展得太快,就像……
就像曾经那次突如其来的牵手。
就像曾经那个突如其来的吻。
就算已经亲吻过彼此,那天柳息风还是将他们的关系定义为朋友。
想到这里,李惊浊心中忽然不安定了。今晚,柳息风讲要和他一起返校,讲要他来管卡,可是柳息风不曾讲过一句他们现在到底到了哪一步。他等了太久,总以为接近了,却总不能到达。他的以为总是出错。也许他应该接受柳息风以前的建议:不要随便以为。
他不知道柳息风睡着没有,于是在柳息风唇上吻一下。
柳息风的手臂紧了紧,加深了那个吻:“睡不着?”
李惊浊心跳剧烈起来:“我们现在……”
柳息风说:“嗯?”
李惊浊终于鼓起勇气,说:“你怎么想的?你到底怎么想我们的?”
柳息风说:“我们……”
李惊浊一听这语气,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狠狠咬上柳息风的唇,边咬边说:“快讲。你到底怎么想的?”
柳息风“嘶”了一声,也就干脆让李惊浊咬了。
李惊浊松开嘴,还是没等到回答,便恨恨道:“你这张嘴巴,不是最会讲?对着刚认识的姐姐妹妹都有甜言蜜语,怎么唯独对我,一句肯定的答复也没有?”
柳息风摸了一下被咬破的嘴唇,说:“从今以后,只剩嘴拙。”
李惊浊先是一愣,接着轰然一声,心头大震。
原来是这样。
他想起那天在茶室,柳息风讲油嘴滑舌就是当代的礼貌时,他那个藏在心里没问出口的问题:讲礼貌时好听话就已经说尽,真喜欢时怎么办?
原来讲礼貌时好听话已经说尽,真喜欢时便只剩下嘴拙。
三十九拾中元
第二天周五,文武泰拳休业。不止泰拳馆,太平镇及其周边所有商铺全部停业一天。
因为这天正好是农历七月十四,照太平镇的习俗,这日要祭土地、祭祖、祭各路鬼怪亡魂、放河灯……总之一切要在一天之内做完,七月十五的凌晨一到便要闭门不出,因为据说那时正是鬼门大开之时,百鬼夜行,重返人间来享用供品,或乘坐河灯托生。
这天上午,李惊浊罕见地起晚了。他在睡梦中隐约听见不远处有人声乐声,不知是谁家,也不知是请了和尚还是道士来做法,嗡嗡一片,这才被吵醒了。
一醒来他就觉得腰酸,腿根间也一阵刺痛。
回想起昨晚,两人确认了关系,他便很激动,顾不上睡觉,一来二去,两人都被对方挑起了火,亲吻和抚摸已嫌不够。都到了那个份上,不做肯定不是男人,可是做吧,又什么准备都没有,万一把柳息风弄伤了呢?他当时还想着,互相帮对方撸一下,就算了,柳息风嘴上万分理解地讲着“当然不来真的”,没想到转眼对着他大腿根就……
他伸手往下摸了摸,确实是没来真的,只是把他大腿内侧的皮蹭破了而已。
他妈的。禽兽。
是的,小李医生明明是力气更大的那个,可他不便于责怪自己昏了头任人摆弄,所以只好责怪对方行为禽兽。
李惊浊正想去看那姓柳的禽兽,却发现身边根本没人。到底是谁上了床就走,谁玩弄谁啊?柳息风不会真玩弄完他年轻的肉体就跑了吧?
李惊浊扶着腰下了床,找了半天都找不到睡衣,只勉强找到自己的短裤穿上。他刚往外走了两步,卧室门就从外推开了。柳息风正穿着他的睡衣,一件对襟扣扣子的普通窄领灰色睡衣扣到最上一粒扣子,一条同色长睡裤盖到脚背,一派禁欲风情。
“我给你做了早饭。”柳息风靠在门边,一脸贤妻良母的表情,眼神却在李惊浊发红的大腿间逡巡。
李惊浊咬牙切齿:“把睡衣还给我。”
柳息风点点头,便开始解裤子。
“不用还了!”李惊浊往卧室外冲。
柳息风一把将他捞回来,在他耳边说:“谁昨晚信誓旦旦,讲要大肆享用我的身体?怎么样,满意么?够不够?要不要再来一次?”
“我没有讲过,不是我讲的。”李惊浊感觉自己全身的皮肤都滚烫起来。
“啊,你没有讲。”柳息风悠悠道,“那昨晚又是谁被发带绑着,高兴得不得了,一直讲喜欢,嗯?”
“谁高兴了?谁喜欢了?”李惊浊羞愤欲死。
柳息风眼看李惊浊真要急了,便拿起自己睡衣,说:“哎,你穿我的吧。”
“我才不穿粉色的睡衣。”李惊浊愤愤地下楼,不理会柳息风在他身后讲什么粉色曾经是欧洲贵族男性的颜色、连画中的耶稣也穿粉色云云。
就这么闷头进了自己卧室,李惊浊一边换衣服一边想,昨晚的事情跟他预期的不太一样。他就像所有没有经验的男人一样,以为自己会占据主动,收放自如,同时让对方失控,但是当实战时就会发现,现实和想象的区别很大。他十分不愿意承认,如果柳息风算高水平选手,那么他连替补的资格都还没有。
他这么想着,穿完衣服面对柳息风时就有点不平衡。他其实想问柳息风到底有多少实战经验,但是他(自以为上佳)的风度不允许他问出口,于是他只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衣领。
“快来。”柳息风一副有宝要献的姿态。
李惊浊跟着柳息风走到饭桌前,吓了一跳。只见桌上摆着一只熏猪头,旁边还有一坛酒,以及三盘水果和三盘糕点。他望着那些东西,惊疑不定道:“这是早饭?”
柳息风解释说:“这是供品。”
李惊浊无语:“可我是人。”为什么大白天要跑来收供品?
柳息风极为期待地提醒道:“今天是中元节,我们可以祭祖,还有好多事情可以做。我有很多防水纸可以折荷花,再做几个小蜡烛放在里面,我们就可以放荷花灯了。”
“我们家只有我祖父母过中元节。”李惊浊怕扫了柳息风的兴,又说,“我第一次,正好和你一起试试。”他说完,看着那堆供品,疑惑起来,“你刚才讲,这些供品是用来祭祖的?”
柳息风点头道:“是的。”
李惊浊说:“祭谁的祖?”
柳息风理所当然道:“我们的。”
李惊浊的脸上显出一种一言难尽的神色:“我的祖确实不远,就在对门西南边山上。那,你的祖在哪里?”
“啊。”柳息风不在意道,“那就祭你的祖吧。其实还有土地可以祭。对了,孤魂野鬼也需要供品。”
李惊浊心说:其实你只是想走个流程感受一下节日气氛吧。
“供品没什么好看,快来吃我做的早饭。”柳息风很快从厨房里端出一个精致托盘来。
托盘上有一方梨木盒,盒子分为九宫格,每个格子中都有一只别致的小瓷碗,其中白底蓝波的,玄底金鱼的,青底黑燕的……没有一只一样的。每只碗中装的小食也各不相同,蒸豆腐嫩若凝脂,豆腐下,香气逼人的汁水还在滚动着,豆腐上,一尾卷曲的虾卧着,虾肉晶莹,虾线也去得干净;石灰蒸蛋的表面就像布丁一样平整光滑,几抹葱花落在正中,又有几缕生抽点缀;南瓜糕真的被做成了南瓜的样子,顶端还插了一根菜叶,十分软糯……
梨木盒旁边有两只稍大的瓷碗,一碗盛着红豆粥,一碗盛着瘦肉粥。离两碗粥不远,几只小木碟里分别放了萝卜干、酸豆角、姜丝、皮蛋,几个小瓷瓶中分别装了糖、盐、酱油、辣椒,都可以自己加。
托盘的一端还有两只长形小白瓷盘,一只盛空心菜,一只摆切好的熟鸡肉。托盘一角还摆着两朵黄色的花。
“这……都是你做的?”李惊浊被这阵势惊到,连忙把供品端到一旁,腾出饭桌来。
“不然还能是谁?田螺姑娘?”柳息风一脸等待夸奖的神色,“空心菜是从地里现摘的。丝瓜花也是今早从藤架上折的。”
“这,这个……”李惊浊简直不知要怎么夸才好,柳息风早起给他做早饭,就算做出两碗空气来他也是高兴的,何况这样一桌?
柳息风催促道:“快尝一口。”
李惊浊举箸不定,不知该从那一样尝起,筷子游移半天竟然只夹了一根酸豆角送进嘴里。见柳息风一脸无语,他解释说:“蒸蛋豆腐这些,一下筷子就烂了。”
“好看就舍不得吃?”柳息风笑他,“那你吃盐好了。”说罢拿起调羹,舀了一块蒸蛋给他。
破坏了第一碗,就有第二碗,很快李惊浊就把各色早点全尝过一遍。每一样都很好,每一口都是柳息风花的心思和时间。李惊浊说:“你怎么想到要……”
“让你知道我有多好啊。”柳息风自得道,“我还有七套不同的餐具,明天给你做别的。”
李惊浊赶忙低头喝粥,心说好人对人好没什么,坏人对人好才是真架不住。
吃完早饭,柳息风果真找出一个野餐篮,把供品都放进去,他自己提着篮子,让李惊浊提着一袋香烛纸钱,两人往山上走。
祭过土地,李惊浊将柳息风带去李家祖坟上。两人站在墓前,李惊浊感觉有点奇怪,他还从来没有跟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一起站到这里过。
面前的墓修得很壮观,底座上覆八仙过海彩雕,两侧立长青松柏,墓碑最上方刻一个很大的“李”字,“李”字左下是“惜文”,右下是“怀氏”,分别是李惊浊的曾祖父与曾祖母。再往下两排分别是惜文的子女和孙辈,名字众多,密密麻麻,柳息风一一往下看,在最下一排找到了李惊浊的名字。
“你们这一辈的名字是谁取的?”柳息风看着李惊浊右边的名字,“李惊浊,李惊澜。”
李惊浊说:“惊澜是我堂妹。我这一辈正好是惊字辈,浊和澜都是我祖父取的。”
柳息风点点头,又说:“看这谱系,你家人丁兴旺。”
“也不算。”李惊浊说,“我祖父那一辈的兄弟年龄差得不小,那个年代又动荡,几个哥哥留洋的留洋,抗战牺牲的牺牲,就是有后代,也都没有联系了。现在还来这里祭拜的只剩了两支。我祖父嘴上不讲,其实心里一直有个结,就是觉得比起曾祖,我们家现在人丁凋零。”
柳息风说:“那你岂不是有开枝散叶之责?”
“你在这里讲什么风凉话?”李惊浊想了想,拍拍柳息风的背,说,“鞠个躬吧。不能开枝散叶也不是你的错。”
柳息风惊愕道:“我?开枝散叶?”
李惊浊点了三根香,催促道:“来祭拜,鞠个躬总是要的。快点。”